那一天，阿明勉勉包扎了一下身上的伤，便跑到了东方晨每天都必须会出现的那个地方——
无鸾山最高处，无鸾殿巅峰的那个阳台。
在那里，东方晨亦如过去几十年那样，独倚栏杆，望着那注定望不到尽头的悠远地平线。
见阿明来了，东方晨心念微动，目光却不曾有半分游移。
阿明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知道爷爷这个时候不会搭理任何人，便拿出了一盘跳棋，一包零食，默不作声在旁边的地板上自己跟自己玩了起来。
他从小就没什么朋友，除睡觉吃饭以外，不外乎三种状态，其一，在打架；其二，去打架的路上；其三，各种别出心裁的自娱自乐。
没人能理解，他到底是怎么做到自己跟自己下棋还玩得不亦乐乎，当然，这对他来说也不重要。
东方晨突然开口了，语气意外得认真：“你，孤独吗？”
阿明从棋盘上抬起了头，犹豫良久，而后点了点头。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再孤独也还有哥哥在，还有一个比我妈还亲的阿姨，也经常带着我们兄弟俩出去耍。”
不知何时起，阿明又低下了头去，继续研究他的棋盘。
东方晨自顾自道：“也许像你这样的小孩子也会觉得可笑。我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活在兄长阴影下的人，活得不像自己的人……”
“不像哦。今天你救了我，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大，英，雄。嘿嘿嘿。”阿明突然抬头接起了话茬，天真地笑了。
东方晨怔住了。
“你还知道是我救了你？”
“可不嘛。要不是你突然出现，我还真不知道怎么下场呢，太没面子咯……”
东方晨认真地问道：“那，如果我没有出现，你真的会跟那潘云打到死为止吗？”
“多半会吧……谁让无鸾山就是这么个地方，不论皮囊里装着怎样的黑心，只要披上这身白袍，谁都可以是干净的。”
东方晨眯了眯眼，沉吟良久。
这孩子没什么朋友，在无鸾山基本是吃着百家饭放养大的，经常会说出一些超越年龄的话来，这一点，经常行走本家的人都是早已习惯了的。
“你，喜欢这里吗？”
“不喜欢。”阿明如此坦然道，似是完全没把这个老人的掌门身份当回事。
“其实……”
东方晨悠悠道：“这个世界，无非就是个放大版的无鸾山。而无鸾山，就是缩小版的世界。
在无鸾山，有些人披了张好皮就可以为所欲为，但无鸾山需要他们。无鸾山也披了张天下第一正道的皮，但这个世界需要无鸾山。
这世界上的善恶远没有那么简单。只要这旗帜一天不倒，总有世人会看着它，将心对准真正的正道。”
阿明默默下着他的棋，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在听，可东方晨还是在讲着，倾诉着——
“掌管着这面旗子的老夫，原本以为自己不需要做任何事就可以担此大任。可我错了，错得离谱。直到那天开始我才意识到……有些事，不是我不去做，而是我做不到。”
阿明却是突然开了口。
“可今天你救了我，我真心觉得你堪称英雄啊……你们大人经常说得‘勿以善小而不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东方晨，再次震惊地看着这个狂气冲天的孩子——类似的场面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小子有时候说的话，根本就……
“不愧是哥哥和嫂嫂的孩子。”
阿明纯真一笑，又落一子。
“爷爷。”
“叫叔叔。”老掌门不依不挠道。
“知道了爷爷。”
“……”老掌门一时语塞。
“……其实，我有时候也蛮感同身受的。身在一个位置，却不能尽到责任的感觉。或许有一天我死了，这种状况也不会有半点改变……
可我还是觉得，有些事，真不是做得成做不成那么简单。同样是自欺欺人，与其欺骗自己说世界需要你，不如欺骗自己说自己活得坦荡快活。”
东方晨的脸色，悄然改变。
回去之后，他便巧林名目处死了潘云。他以此事儆效尤警告整个无鸾山，掌门的眼里容不得小人。
尽管他知道这一切不过只是精卫填海，但他却也渐渐开始对这种事情乐在其中……
渐渐的，他去阳台的次数也变少了。
与其苦苦去等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自己活得开心，也许真的要更重要一些吧？
一定是这样的吧？
不，只是那颗一直在为天下苍生而跳动的心，不再痛了……
仅此而已。
东方晨这般想着，刻印在山壁之中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
“真无聊啊！”
他喃喃着他最常在阿明面前念叨的那句话，满是鲜血的脸上，终归还是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蓦地，那个男孩的声音再次响彻了他的耳畔！
“爷爷！
就算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没有任何道理可言……至少在最后一刻，燃烧起你的力量吧！”
阿明不顾一切地大声嘶吼着——
“让世界知道你是东方晨，是足以代表无鸾山昔日辉煌的末路英雄，而不是一个跟东方相长得一毛一样的人！
让世界知道你是撑起天下第一旗帜的强者，而不是被这面旗帜拖累的牺牲品！
让世界知道——你！曾！经！来！过！”
阿明的喊声，啸破苍穹！
听着那声音，东方晨浑浊的老眼上，竟如回光返照般，奇迹般地浮现了别样的光芒。
意识到他身上不对劲的梁栖枝匆忙出现，匆匆抱起了阿明，便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她的身形迅捷地掠过林间绿树，咬紧牙关高速撤离——尽管她还没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现在这世上最危险的地方，恐怕就是那东方晨身边！
“曾经来过……仅仅如此，老夫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东方晨活动了一下胳膊，将早已因骨骼尽碎而松垮的手伸了出来，重重地按在了岩壁上！
“让世界……知道老夫走过这一遭……”
他支撑着自己爬了出来，驭起了自己最后的灵力，仰天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