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毓秀也开始在一旁偷偷掉眼泪。
“你就忍心丢下这两个孩子吗？他们还那么小……”温长晏神情痛苦，“舅娘如何情愿看到这样的局面？她定希望你们都好好的活着。”
沈越自说自话，“你母亲做了错事……她并不冤枉，她是个罪人……晏晏，不要再耿耿于怀。”
提到母亲，温长晏迟迟没有说话。
沈越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大抵是因为受了潮，那封信模样有些皱缩。
“晏晏，舅舅这里有封信，等舅舅走了你再打开。你自己看完之后，便烧了去罢……”
温长晏双手接过那封信，信封上“长晏亲启”这几个字稍微晕了墨。
沈越的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可惜我这双眼睛瞎了，再也看不到你们，想见你们最后一面……都是奢求！”
说到最后，已经到了这一步，他难免有种怨天尤人的愤慨。
“舅舅……连你也不要长晏了吗？”温长晏紧紧握住沈越的手。
“晏晏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稚气的男孩子了，你长大了。舅舅听说你如今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听说你也娶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切莫辜负了人家。”
“对……她现在就在这里！”温长晏抬眉看向温知泠，唤她，“阿蛮，过来！”
温知泠走过去，与温长晏并肩跪坐下来。
“舅舅……”她喊沈越，“我会照顾好毓秀和妹妹，也会照顾好长晏，你要振作起来，要养好身子。”
沈越微微一怔，他想起来了，当年妻子临了的时候，他也是如此对妻子说的。有时候，“养好身子”这句话，也算是一种别开生面的道别吧。
“你是不是上次毓秀带回来的那个姑娘？”沈越听出了她的声音。
“嗯，是我。”
“是个好姑娘……缘分，真是妙不可言……”沈越的脸上挂着蔼然可亲的笑容，“真好……”
“阿爹……”沈毓秀泪如雨下。
沈越的笑容凝固在嘴边，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说：“秀儿，阿爹对不住你们兄妹……以后保护好妹妹，要听哥哥嫂嫂的话……知道了吗？”
墙外行人来来往往，孩子们追逐打闹，在互相分享新春糖果，在比谁的新衣裳更花哨。谁能知道呢？墙内这一个小小的坑洞里，竟是填满了心酸与悲痛。这两个即将失去父亲的孩子，哭得温知泠心都碎了。
沈越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脑袋连着身子抽斗不歇。后来他又渐渐平静了下来，呼吸声急了缓，缓了又急。
“桃桃，你来啦……”沈越双目盯着前方，嘴角微微上扬。
须臾，他的五官又扭作一团，嘴角歪斜得很是痛苦，“其实我有些舍不得……我害怕再也见不到孩子们了……”
只要人间有牵挂，再是轻生，将死的那一刻又怎能分毫不留恋？这一世就这样了，没有来生，不复相见。
蜡烛将要烧尽了，孩子们的哭声更是凄惨悲恸。油尽灯枯的那一刻，这个世上少了一个叫沈越的人，他终于解脱了苦海。
悲欢离合，不过都是世间常态，却也是世间疾苦。
诚然，疾苦亦是世间常态。
温长晏将沈越安葬在永安城外的一座山头上，此处襟山带水，暗香疏影。舅舅是个文人，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带着温长晏来到这里坐上一整天，期间还会自己赋诗几首。
他定然会喜欢这里。
此时夜幕沉沉，沈越的坟前就只有温长晏、温知泠以及沈毓秀兄妹。沈毓秀抽抽噎噎，偏是不愿意哭出声来。年幼的沈念念目光茫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阿爹此刻已经长眠地下。
无言的痛哭，最是让人心疼。温知泠想了半天，最后仍是很难挤出一句话来。
纸钱铺了一路，引魂踏黄泉；香烛气味弥漫四周，隔却阴阳两界。一抔黄土，终为白骨，世间无人能逃过这样的一个结局。
“阿蛮，这里风大，你先带毓秀和念念回去。”温长晏跪在沈越坟前，一瞬不瞬地盯着逝者的墓碑。
“那你呢？”她问。
“我再陪一会儿舅舅。”
沈毓秀摇摇头，哽咽道：“我不走！”
温长晏端起坟前的酒杯，沉默不语一杯接一杯地敬沈越。仿佛是昨日还一起谈笑风生的人，此刻就躺在了眼前的小土堆下面。
尔后，世上再无一声亲切的“晏晏”，也再无人会义正辞严地与他说，好男儿对世该当凌云壮志，对内该当怜我怜卿此类的话。
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
“哥哥，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再不回去阿爹要担心的。”念念扯了扯沈毓秀的衣裳。
闻言，沈毓秀终于哭出了声音：“阿爹……呜呜呜……阿爹再也回不来了！”他涕泗横流，眼泪像决堤的洪水。
念念听到这样的话，又看哥哥哭得这般心碎，也跟着嚎啕大哭了起来。
阿爹为什么会回不来了呢？她不明白哥哥的话，却听得惶恐。张着嘴巴哭嚎半天，嘴里含糊着语不成句。
温知泠只觉得心上像是压了一颗大石头，闷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想起了晚娘，晚娘下葬的那天，她也如同这两个孩子一般，哭得昏天黑地。沈毓秀现在是何种心情，她千万不敢深思。
眨了眨朦胧的双眼，她轻抚着孩子们的脸庞，说：“哥哥不哭，妹妹也别哭。你们阿爹只是去了远方，他如今与你阿娘在一起，想必是很开心快乐的。他们若知道你们这般难过，定然要不会好受。”
沈毓秀乖巧懂事，听闻温知泠的话，哭声也渐渐藏了起来。
他给念念拭泪，抽泣道：“妹妹不哭……”
温长晏木然地看着他们，一时间觉得此时此景似乎很虚幻，但是又过于真实，真实得令人悲痛。看到温知泠眼角的晶莹，他才想起来，多年前她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往事历历在目，那时候的她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一开始她不哭，他当时还以为她这般懂事坚强。等二人背对着墓地一步步离开的时候，她忽然转身跑回晚娘的坟前，重重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