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半门高的门帘,酒肆内传出的声音无比清晰。
“岑青霜,你果然没死……”闻人醒手执长鞭,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半卷门帘。
“哈哈哈哈哈……”岑青霜放纵的笑声从酒馆里传出,“死?我死了岂不是便宜你们?”
岑青霜的眼睛似乎能穿透那一张门帘。
“闻人醒,多年前将夜废一条手臂,我今日就废了你!”
酒馆内的灯灭了,一道剑光闪过,酒馆门上的帘子被瞬间切落。借着街上幽幽的街灯,闻人醒看见酒馆里的酒桌上趴着许多人。乍一眼,也以为是些醉汉。
“撕了他!”
岑青霜狠话刚落,只见原本趴在酒桌上的众人,倏地都立了起来,继而面向大门之外,无一不在盯着闻人醒看。他们的眼睛并非黑暗分明,整个眼眶内皆是漆黑如墨,甚是骇人。
是蛊奴……闻人醒眉头收紧。
面如垩土的蛊奴歪脖子斜眼,个个面目狰狞,形如走尸。它们嘴里发出“吚吚呜呜”的声响,从酒馆里涌出,奔向闻人醒。
……
“手张开”将夜目视着温知泠。
被将夜喂了二两醒酒汤的温知泠,此时已经清醒了许多。犹疑片刻,她才缓缓张开了满是鲜血的手。
小小的手心里全是碎渣子,或浅或深地嵌在了肉里。
将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找来了药酒和镊子,他默默地打开了药酒的瓶盖,又对温知泠说了句“忍着点”,便将药水淋到了她的手上。
温知泠翠眉紧锁,鼻尖沁出了薄薄一层汗,却闭口不喊一个疼字。
“疼吗?”将夜问她。
温知泠不做任何表态,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
药酒冲洗干净手上的血之后,将夜将温知泠的手枕在自己的腿上,挑灯替她把那些碎渣一粒一粒取出来。一举一动,慢条斯理。
温知泠虽然看不到他的面孔,却能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以及认真。
“谢谢。”温知泠诚心诚意。
将夜也不抬头看她,只是忙着继续着手里的事情。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温知泠又道,“说出来之后,或许你就不会想要我进入拜月宫,也不会对我这么好了。”
将夜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还红着,眼角的泪痕已经被风擦干。
“你说。”他继续挑她手中的碎渣。
温知泠吸了吸鼻子,抬头望天。
“将离没有死。”
将夜手中的动作一顿,迟迟没有说话。
“你的妹妹没有死,她跟我的男人在一起。”温知泠抬着头,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滑出了眼角,“他们在一起好多年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她也不会单凭着那三言两语,就轻易信了岑青霜的话。
将夜却稳如泰山,他问:“你看到阿离了吗?她长得与你相似吗?”
温知泠:“我没有看见那个女子的模样,但是……有人告诉我她就是将离。”
“如果她真的是阿离,你觉得我会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她的音讯吗?”
温知泠问:“你知道那个叫余容的女子?你见过她吗?”
“未曾。”也不需要。
此时,将夜已经替她把手上的碎渣清理干净。撒上一些止血的药粉,他动作轻柔地给温知泠包扎着伤口。
“但是,我的阿离如果还活着,她绝对离不开我半步。你不该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说的话,不是吗?”
将离是死是活,没有人比将夜更清楚。
可在温知泠心中,余容是不是将离或许已经不是重点,重点是余容与温长晏的关系。
“你根本不懂……”温知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愿意让我知道吗?我可以听你慢慢说。”
温知泠看向将夜,她说:“像你这样的人,不适合吐露心事。”
“你叫阿蛮,对吗?”将夜说,“我可以叫你阿蛮吗?”
“随意。”
“阿蛮认为,像我这样的人,该是如何?”
“不知道。”她不是很感兴趣。
“看来你对我并不感兴趣。但是没关系,我对你感兴趣就够了。我愿意听你说话,好的坏的,都愿意。”
对于一个满腹苦水,一心想要倾诉的人来说,倾听者是阿猫或者阿狗都无所谓,只要能听她说就是。
“将夜,你说……”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你说我怎会活得如此糟糕呢?是不是因为……”说到这里,她已经开始哽咽。
“是不是因为……因为我害死了晚娘……我还害死了芊芊……这都是报应吗?”
将夜道:“我问你,如果你是晚娘,看到阿蛮因为自己如此痛苦,你会怎么想?”
“道理我都懂,可是你没有亲身经历过,你不会明白我的那种感受……”
她也梦到过晚娘,晚娘说要她好好活下去,晚娘说她从未责怪过自己。但是,温知泠依旧很煎熬。
记忆中那些令其痛苦无比的事情,提起来的时候或许云淡风轻,看似已经无足轻重。但是到底这个事情过没过去,只有温知泠自己清楚。她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很豁达的人,更甚是很容易钻牛角尖。
“嗯,或许吧。”将夜。
“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杀人吗?”温知泠又道,“我十二岁那年跟的晚娘,虽然我跟她不亲,但是她一开始就待我视如己出。”·
“那次,我看到有人想轻薄她。我没有多想,进厨房拎了菜刀出来,把那个找上门的地痞杀了。晚娘吓坏了……我以为她会赶我走,但是没有。我在门外跪了一天一夜,晚娘要求的。”温知泠眼神略是空洞。
“后来呢?”
“那一天一夜她也没睡,她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她说我伤了她的心,我那时候才明白,原来她是真的待我好。后来,我跟她保证,说我再也不会杀人。”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是非要进拜月宫不可?”将夜问。
她摇摇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王侯将相也好,白丁俗客也罢,乱世当前,谁又见过仁?我有仇未报,我的刀必须见血。”
不争的人,一世都只能是刍狗,她不甘,她要争。
“恩仇必报,你这样是对的。”将夜说。
“将夜……”温知泠缓缓放平视线,“我现在很迷茫,因为我的恩情,不知道该怎么报。”
“你是指温长晏吗?”
“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喜欢上他。如果我不喜欢他,我眼里便能容下许多。这样的话,我就能心安理得的待在他身边,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失信于晚娘。”
她明白,自己欠温长晏太多了。
还有温耿的话,太皇太后的话,她都是铭记在心的……倘若现在想要逃离,还来得及吗?
从前温知泠不信命,现在她信了。命运将她死死固在一角,向前是山崩,向后是海啸。
“你有私仇,温长晏有国恨家仇。你想要仰仗他报仇,他更是有恩于你,此恩同于命。既然如此,你何不与他一心对外?”
温知泠这时候觉得,将夜是像一个兄长的。
“可是我有私心。”她说。
将夜站了起来,望着浩瀚夜空,说:“你也知道万物皆是刍狗的道理,温长晏是什么身份?王侯将相,时势英雄。你既然一心跟在他身边,就应该懂得审时度势。”
“什么意思?”温知泠脑袋有点晕。
“倘若大昭山河动荡,连生存都没了保障,你还能拿什么来谈私心?站得越高的人,往往一不小心就会摔个粉骨碎身。一旦失了时势,你认为温长晏还能是现在的昭南王吗?”
“听你这话,似乎在暗示我一些什么,但是我蠢,悟不透。”温知泠说。
“你不蠢,相反,你聪明得很。你只不过是不想面对罢了。若是不能做到审时度势,面向大局,我劝你不要待在他身边误人误己。趁早离开南音山庄入我拜月宫,我将夜至死护你周全。”
旁的温知泠似乎没听进去,脑子里只有“顾全大局”这几个字在回响着。顾全大局……温耿让她顾全大局,太皇太后要她顾全大局,就连将夜也这么说。
“那我该怎么做?”温知泠问。
“跟着自己的心走。信任是人际关系中,一种至关重要的东西。它并不廉价,甚至昂贵奢侈。所以,不要轻易给了不该给的人。”
这番话,温知泠在心中反复了几遍。
“你知道我今晚见了谁?”她问。
“岑青霜。”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温知泠翠眉微蹙。
“你刚才喝多了,跟闻人醒徒有情说的。”
“那……师姐跟阿醒呢?”
“你说呢?”
温知泠脑袋一怵,忙站起身道:“遭了!”
说完,她就往门外疾步走去。
“阿蛮。”还没走出大门,身后将夜又叫住了她,“记住,不管什么时候,拜月宫永远在你身后;不管在哪里,你转身就能看见我。”
温知泠脚步顿了顿,她终是没回头看将夜,疾步走到门外策马离去。
待马蹄声渐行渐远,将夜方是轻轻摘下了脸上的假面。假面下的那张脸,惊世骇俗。
他看了看面具上的那滴血,双眸中暗光流动。最后难敌情绪翻涌,一滴滚烫的清泪砸在了面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