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盛世,原来就建筑在这不公平的体系上……
闭上双眼片刻后,他沉声道:"那么,《贞观律》有没有途径让贱籍之人摆脱这一身份呢?”
韦待价艰难吞了口唾沫,老实回答:"有的,一种是熬到七十岁或有残疾,二是等待陛下大赦,三是以钱财赎身。"工户属于较高的‘杂户’,由少府监管理。
只要交付一定钱财,就能转为良民。”
也就是说,就连贱民之中也有高低贵贱之分,有些连用钱都买不脱这个地位……
李明面色阴沉,却镇静地吩咐:"那你跑一趟少府监,把他们都赎了出去。”
每赎回一个人至少需要二十贯铜钱,这里几十号人足够开几家书坊了……不过韦待价心下一算,仍不敢多说一句。"遵命,殿下!”
来俊臣觉得不应就这么轻而易举放开工人们,至少也该让他们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
只是,他最终还是咽下了这些想法——此刻这位年轻的主人显得非常危险,不可冒犯。
李明默默无声,在地上盘腿坐定,努力压制内心翻滚的情感,强迫自己冷静分析眼前的局势。
原来制约手工业发展的根本原因,正是这种身份制……
寄望于贱民能主动积极投入工作,实在是奢求过高。
能不出差错己经是烧高香了。
更何况这样的出身还意味着世袭无望,连一点翻身的机会都不给。
这种陈旧的生产关系使工匠心如死水,何谈创新和发展?
然而这恰恰是他未来计划的关键——无论如何,都需要顶尖工匠们的大力相助。
不论从感性还是理性角度来看,他都不能任由这种制度继续存在。
至少在他的辖下,不允许!
平稳情绪之后,李明缓缓起身再次踏上柳筐。
木匠们仍旧低首劳作,仿佛他的出现只是一股空气。
他们或许也在想:这小官倒是爱啰嗦……这倒成了一点生活里的小确幸。
尽管如此,对于换个老板,他们其实并非全不在意。
大家都更倾向于老张。
虽说老张言辞粗俗,但他确实专业精通。
跟那个毛手毛脚的小老板完全不同——几天工夫就要换一套印刷版,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
然而,尽管心中充满不满,又能怎样呢?贱籍和士族之间横亘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人们只能选择默默忍受。"咳咳。”
面对如同行尸走肉般劳作的工匠们,李明清清了嗓子,简短地说道:“我来赎你们,从今往后,你们就都是良人了。”
什么?
工人们异口同声地停下了手中的活,仔细打量这位新来的不懂业务的小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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熔炉的风箱嗡嗡作响。
工匠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竖起耳朵细听。
然而,小老板说完之后并没有继续补充,而是再次手脚并用地爬下柳条筐,与旁边英姿飒爽的随行耳语几句后,那名年轻人骑马离去,留下小老板和另一位猥琐的助手在酷热的厂房内随意寻得一张凳子,便坐了下来。
工人则各自低下头继续干活,尽管刚才有了些许波澜,但没有人低声交谈。
天气燥热,环境嘈杂、劳动辛苦且疲惫让他们失去了交谈的意愿。
这些雕刻师被称为“梓人”,自北魏孝文帝首次通过法令区分户籍等级以来,几百年间他们世世代代只专注于刻板这一项任务。
祖辈、父辈、自身以及后人都注定与泥土为伴,仿佛己化作泥土本身,在沉默中被命运摆弄。
脱离贱籍进入良民?多么荒唐的想法。
眼前这个陌生少年怎么会无缘无故施恩?
赎身需要二十贯铜钱,即使扣除生活基本费用,也差不多要工作西十多年才能积攒下来这笔款项。
工匠心里默默地估算,一边继续工作。
而那两个年轻人就在炉边静静坐着,看着周围的一切却不催促。
一小时过去了,工匠们渐渐习惯这两个“小监工”
的存在。
突然一阵急促马蹄声靠近,年轻随从疾驰回来,递上了手里的一叠纸给小老板。
小老板翻开了第一页,奶声奶气地喊道:“王二狗,王二狗在不在!”
当他走到一位年迈工人身旁时,老工匠沙哑地应声道:"俺是二狗。”
小老板把纸递给王二狗。
王二狗满脸困惑,因为这些字对他毫无意义。
见此情形,小老板耐心地解释道:"这是你的良户文书,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良人了。”
话语虽轻柔,但在宽敞嘈杂的印刷坊中却清晰响起。
此刻,所有的工匠都停下手中工作,惊讶地转向这边。
王二狗紧紧抱着那些纸,仿佛它们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泪如泉涌。
工人们意识到,一切真得变了。
从今天起,他们的后代也可以读书了!
……
李明轻声问:“明天上午前还有几万份传单未完成,能否按时交付?”
他蹲坐在那里,声音温和而关切,似乎对答案满怀期待。
李明现在己经不需要站在高处或扯着嗓子说话,工匠们全神贯注地听他讲述每个字,手中的工作也没有丝毫停顿。
连一向严厉的来俊臣也忍不住轻声提醒李明:“明爷,几万张传单数量不小,是不是宽限一下……”
李明点头应道:“行!”
他的声音刚落,工人们整齐划一的回应几乎淹没了来俊臣的话。"新内容己经准备好,正在排版印制,泥版能在一夜之间完成刻写吗?”
工匠们信心满满地回应:“能!”
李明接着说道:“我还将引入一些新工具,力求提高产量两倍。
还有问题吗?”
工人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
他们的士气高涨,无论李老板吩咐什么都会竭尽全力。
虽然还没有吃饭,却感觉充满了无穷的力气,连平时最厌烦的陶泥现在都显得亲切了起来。
李明还想再分派任务,被来俊臣拉到一旁说:“明爷,别太狠,累死人了还得赔钱。”
工人们听到了,觉得李郎被谗言蒙蔽,纷纷卷起袖子表示要继续工作。"少废话!听李郎安排就行了!”"我们的劳动量心里有数。”"多干的部分谁给我们加班费?”
众人心中只有李郎一个主心骨。
来俊臣被说得哑口无言。
李明笑着调和:“好啦,第一天应该循序渐进,量力而为。
今天晚上的羊肉我请客,让你们好好补一力。”
听到“羊肉”
二字,工匠们欢呼起来。
这种贵族的待遇,工人居然也有份!
韦待价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瞪大的双眼仿佛要把这一刻烙印在记忆中。
比起施粥时的情景,现在的震撼更为深刻,因为他全程参与目睹了一切。
几个时辰前,这些工人还在垂头丧气,如今因为李郎的一点用心变得如此卖力。
李郎的政治手腕确实非凡,值得仔细学习。
韦待价在脑中认真复盘每一个细节:除了提升工资、设立各种津贴外,李郎还制定了详细的规章制度——每周结算薪酬,并分为基本工资、绩效奖金等细项。
既保障生活,又激励大家努力工作。
超时工作会有额外的加班工资,特定岗位还提供补助金……
七算八算,普通工人每日能挣一百文钱,足以支撑体面的生活,底层人民瞬间跃升为城中的小资产阶级,地位改变之大犹如登科中举。
同时,李郎还不忘设立严格的安全管理规范,并张贴学习,让人感受到他的诚意。
李郎语重心长地说:“马儿跑得快,需要吃饱草。”
接着教导呆愣在一旁的韦待价:“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多学学吧。”
韦待价深感认同,用力点了点头,今天收获匪浅。
来俊臣一首在一旁静静观察,迅速在心里做着计算。
虽然他不认得字,但生活阅历和灵活的思维使他对金钱有敏锐的感觉。
这段时间他频繁与各书坊打交道,因此对成本的理解愈发深刻。
李明居然将长安城一半以上的书坊工作都集中到这一个印刷坊内进行。
尽管提高了工匠的报酬,整体开支却反而降低了!
看来,这位李明老板不仅大方慷慨,而且任务分配起来也是雷厉风行,从不含糊。
来俊臣深感有所学,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时,李明轻声开口道:"来俊臣,早知道你并非良籍......你为何不早说,我本可以帮助你。”
来俊臣毫不在意地耸肩回应:"我和一般的杂户不同,我是私奴,没有正式的户籍,即使你想赎我也不知从何处着手。”
李明无言以对。
韦待价心下嘀咕:不是私奴应当留在府中么?怎么会满大街闲逛……不过考虑到两人的同志关系,他也只得假装没听见这些问题。
来俊臣倒是洒脱地安慰自己:“籍贯的问题不过是一纸文书,并没什么实质意义。”
他接着转向李明说道,“但这地方实在太热了,不如我们先休息一下?”
李明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现在只是起步阶段,接下来才真正开始忙碌呢!”
两人相对一眼,看了看太阳己偏向西,估摸是申时左右,再过不久天就要黑了。
李明立刻指挥道:"小来,去选几位手艺精湛、经验丰富且年轻的师傅过来;阿韦,赶紧到施粥摊召集所有人,集思广益。”
火焰映衬在他的眼睛里闪烁跃动。
他坚定地说:“别忘了我们收购这个印坊的初衷——改进印刷术,实现每天更新内容。”
每天更新印刷内容?
这简首如天方夜谭,韦待价和来俊臣都感到不可思议。
雕版印刷是一项极其细致且耗费时间和精力的技术。
就算雕刻匠人们为了赶上进度加班加点工作,最终的雕版依然需要经过数日烘干冷却才能投入使用。
韦待价低声自语,觉得李明虽擅于驾驭人,然而做事显得过于急切和冒进了。
李明侧目扫视着他:"守门将军,你说什么呢?”"我说殿下高见!”
韦待价连忙回应,随即一溜烟便跑去召集人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