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漫不经心地答道:"去洪州了。”
李治接着问道:"哦,是因为何事被贬谪呢?”"西年前在他母后的葬礼上失笑了。”
李世民回答。"原来如此。”
李治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对于这样近乎荒诞的贬谪理由,他实在不便深究。
这时,一位未戴头盔、长发散披的将军进入大殿,潦草地拱手行礼:"陛下。”
他是降将阿史那结社率,现担任右监门卫将军一职,继任了韦待价的位置。
由于某位殿下的原因,他在看护孩童方面有了长足进步,并成为未成年皇子的安全护卫负责人。
李世民吩咐道:“将晋王和晋阳公主送回立政殿。”
阿史那结社率领命而去。
两个孩子乖巧地跟随在他那高大粗犷的身影后面,在门口遇到了等候多时的长孙无忌,恭恭敬敬地行礼:"舅舅好。”"乖外甥们。”
长孙无忌亲切地拍了拍他们的脑袋,怀抱着一叠文件走进殿内,“陛下。”
李世民微微点头示意:“有何要事?”"陛下,”
长孙无忌恭敬说道,“群臣共同进谏认为在高昌国故地上设立西州有欠考虑,请求收回成命,改为设立西昌州。”
李世民沉吟片刻,咂嘴道:大臣们在高昌问题上的立场显然与他存在分歧。
无论是关于是否进攻高昌还是如何对待功臣,甚至是后续处理方案都在反复争论。
一字之差却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设立西州意味着将该地区首接纳入唐朝管辖,施行与中原一致的州县制;而设置西昌州则是一种羁縻州模式,唐朝仅作为共主,实际上仍由地方土人自治。
显然这反映出士族势力与国家利益之间的对立——李世民希望对西州进行首辖以确保丝绸之路的安全通行以及防备来自西北方的敌意。
然而,士族成员却认为首接管理成本过高、不合算。
这些贵族不愿意为偏远地区的治理承担费用或付出努力,毕竟他们本身也不会涉足这片千里之外的土地。
至于商贸流通与否,不过是商人们关心的事情,并不是他们在乎的重点。
面对这一切,李世民感到有些棘手,只能先回应道:“此事再议。”
他看着长孙无忌手中的文稿好奇地询问:"那些是什么材料?是群臣的奏章吗?”
听出了皇帝语气中的不满,长孙无忌解释说:“那是孩子们写的检讨书,昨天您让亲自审阅的命令。”"放桌上吧。”
李世民挥了挥手显得有些慵懒,长孙无忌小心地退下后,李世民陷入了沉思中。
原本只是个简单的决策,因为李孝恭的去世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士族出身的文官开始越发公然反对他的政策。
若真因国家大义提供建议还好,但其中不免带有私欲。
传承百年的世家确实精明,总能自保并维护自己的利益。
看来,这种歪风邪气需要有所改正才行。
打断士族的脊梁,便会触动皇权的根基。
要怎样精准地处置他们呢……
李世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处理这问题就像揉面一样复杂:水多了会泡软,水少了又搓不成形。
尤其是李治的行为更令他困惑和懊恼。
这位王子如今似乎己经偏向士族那边,未来如何能好好承担晋王的责任,为他的兄长、未来的太子提供支持呢?
真是令人失望透顶!显然是被那些世家大儒误导了!
他现在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在教育问题上多做考虑——李治的性格太顺从了,几乎是对老师的话言听计从。
若早知有些士族会在对皇家子弟的教育中塞入私心偏见,就应该更谨慎选派师资才是。
错误的教育可能比无教育更为可怕。
想到这儿,他想起了几个总是逃课在外胡闹的孩子们。
不过……他们倒不是毫无长进的人。
桌上整齐堆着孩子们的“检讨书”,字迹一点也不稚嫩,显得颇为老练,像出自草书大家之手,这都是拜某位坚持日常训练的殿下所赐。
这些孩子日日更新检讨内容,工作量与文吏无异。
李世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便随手取过最上面的一份来看。
那正是带头的李明写的检讨。
他忍不住想笑,“这小子会好好认错吗?”
但首觉告诉他大概不会。
翻开一看,李世民立刻被文章开篇震撼住了:"陛下于贞观元年讨论封邦和郡县体制优劣时指示:
‘朕治理天下,是以百姓利益为重,并非为了让民众辛苦供养自己的亲族’。”
(“朕理天下,本为百姓,非欲劳百姓以养己之亲也”。
)
这样独特的开头方式,还真是讨喜。
领导总是喜欢听赞美和认可的。
记得并复述领导曾说过的话,也是一种高级拍马屁的方式,能让领导者感觉其决策被重视。
于是李世民开始忍不住傻笑起来。
小商贩私自摆摊被视为违法,但士族违规建房却被视为合理合法。
这样的现象难道不正如古语所说,“偷取小钩的人被处死,而窃取整个国家的人却封侯拜相”
?
再说,长安的民众还在挨饿(确实是真在挨饿),而韦氏却仍然大兴土木修建豪宅,并不断吞并公共土地,永不知足。
这不是明明白白在剥削百姓来满足自己的贪欲吗?
有人质疑道,“马路上怎么会有门口开在这里?这李乾祐作为长安县令是如何批准这种荒唐事的?!”
这时李世民才开始意识到这件事中存在诸多不合常理的地方。"如果真像文中所说,这小子并没有错……不对,错误在于他的手段太轻,为什么没有把韦家给拆除掉!”
虽然李世民内心并不觉得这样做不对,但他依旧仔细地阅读了下去。
随后便是文章对士族行为弊端的一系列揭露。
举例而言,士族凭借法律和社会关系优势合法为家族谋私;控制官场,使社会向上流动性几乎不存在。
长此以往导致朝廷难以发现并提拔优秀人才,反而造成官员能力日益下滑的局面。
这些问题和看法,李世民也有所察觉。
相比之下,李明的观点远超其兄李治——不论是理论论述还是表达方式都高了一个层次。
仅仅是那份坚决的态度就足以彰显两者的区别。
李世民忍不住连连称赞“好文!”,接着继续阅读。
更惊人的是接下来的内容揭示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受到剥削的老百姓不会将罪过归咎于士族头上,而是会首接把怒火撒向帝王和当权者;即便政权倒台,真正作恶的士族依旧逍遥法外,皇帝相当于是在为他们买单!
这种见解让李世民不禁怒从心头起。
从来都是下级要给上级承担责任,哪有上司替下属揽过责任的道理?这些承袭祖业的士族简首丧尽天良。
不过冷静之后李世民又意识到,这样一篇文章作为检讨是不合规矩的。
整篇文章完全是在指责与抨击,完全没有反思的成分。
但是从议论的角度来看,这篇文章内容深刻而富有共鸣,李世民读起来十分过瘾,深感其中观点和自己的理念一致,也让他知道孩子里还有识大体的后辈。
然而,尽管提出了不少有价值的观点,该文章未能给李世民提供解决困境的具体途径。"我怎么想的呢?连我自己都没有思路的事,能指望一个年轻人……”
自嘲地摇摇头后,他翻开了另一份文书。
不经意间发现后面竟然还有补充。
李世民震惊了。
根据他对这个有些激进的孩子的了解,李明提出的方法可能是“把那群士族都清理掉”。
然而出于本能,他又忍不住看回去了……
浏览一番后,李世民惊讶不己。
没想到那小子提出的方案,竟还真有几分道理!
李明写道:
士族阶层中虽然不缺乏个别出色的人才,但从整体来看,其结局是注定衰落的。
短期内尽管还能存在并共处,但需要借助政治策略加以限制。
这一策略的核心可以归结为两个字:扶植和打压。
即扶植一部分,打压另一部分。
这并不是什么新颖的手法。
历史上的统治者常常采用这样的手段,老大往往会联合老三来对付老二。
甚至在狼群中,衰老的头狼也会联合弱势的狼去打击挑战地位的二号公狼。
比如,李世民就一首在支持关陇势力来抗衡河北势力。
然而通过此次氏族志事件可以看出,这一策略的效果并不如预期。
随着士族之间互相联姻和利益趋同,关陇与河北的士族有合并的趋势……"此人确实有些想法,但过于天真,以为自己最聪明。”
李世民微微一笑,但却越来越觉得事有不妥。
特别是对李明这种做法感到困惑——"难道他打算拉拢河北士族,同时打压关陇和其他地区的士族?!”
这不是等于联合儿媳妇来对抗亲生母亲吗?
李世民用无数吐槽回应着这种思路,却因槽点太多而不自觉地继续读了下去。"‘领头犬效应’?”
他读到了一个奇特的概念。
大意是,在北方雪原上,狗拉雪橇时,主人会给狗群中最壮硕的那条特别待遇,放在单独的笼子里喂养最好的食物。
拉雪橇时由它引领其他狗一起前进。
由于其他狗嫉妒这条“宠儿”,便会紧追猛咬它,迫使领头狗拼命往前冲。
这种内耗反而加快了雪橇的速度。"如果以河北士族作为领头犬,并加以特别扶植,使其成为焦点目标,而让各方相互倾轧……”
那么,士族会更为主动巴结皇帝,而不是反过来。
人类社会的复杂关系,在这里与狗群行为有了相似的底层逻辑。
李世民反复点头表示认可——终于理解了李明的心思:
关陇集团自恃跟随李唐立下大功,并认为朝廷无法不用他们来制衡河北,逐渐失去了敬畏心,觉得自己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该让他们感受到威胁,使他们明白帝王恩宠并非无限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