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晨雾还没散尽,登龙山的露水在屋檐下聚成一道银线。
林葵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子往房梁上挂艾草,忽然听见厨房传来哐当一声——
老灶猫正用尾巴把蒸笼盖子扫到地上,大黄狗立刻叼着盖子满屋子转圈,活像叼了块龙骨。
“你俩别闹!”林葵举着还沾着泥的镰刀笑骂。
灶台上两只老家伙对视一眼,默契地缩了缩脖子。
八年前立夏那日,外婆在柴堆里发现两团发抖的毛球。
巴掌大的狸花猫崽子卡在灶眼,旁边趴着只被雨淋透的小黄狗,正用舌头给猫崽舔毛。
“造孽哦。”外婆把猫崽从灶膛掏出来时,小家伙爪子还勾着半片干海椒。
那天晚上,灶猫的尾巴尖永远留下了焦黄色,
而大黄狗喝光了本该煮醒酒汤的米酒,在院子里追着月亮吠了半宿。
后来厨房梁上多了个竹哨,外婆一吹,甭管灶猫在哪个墙头晒太阳,
大黄狗在谁家地里追田鼠,保准儿一前一后窜回来。
灶猫蹲在烟囱上替外婆看火候,大黄狗给吊在房梁的腊肉当活体警报,
虽然某年冬天它监守自盗,偷啃了半条火腿,被罚给灶猫当了一个月暖炉。
外婆病重那会儿,大黄狗天天叼着药包往镇上跑,
灶猫就团在外婆枕头上打呼噜,像台生锈的小风箱。
药炉里的炭火将熄未熄,映得外婆的脸忽明忽暗。
太奶奶守着外婆,一脸不舍得坐在床前。
老灶猫团在外婆脚边像个小暖炉,大黄狗难得安静,把下巴搁在床沿上,湿漉漉的鼻尖不时轻蹭外婆的手指。
“你们等等,”外婆摸着狗耳朵轻声说,“小葵要回家了,她会继续照顾你们的。”
太奶奶捻着檀木珠问:“小白啊,真不告诉林葵?”
纱帐外的山雾突然漫进来,裹着新焙的茶香。
外婆笑着摇头:“生死本是常事,再说...”她望向窗外蜿蜒的山路,“还没到她回来的时候。”
“到时候,您带着她去赶海吧,就像当年带我一样。”
太奶奶哽咽着掖了掖她的被角:“好,一定带她去,不比你去的少!”
“你们两个老伙计啊..”外婆的声音比窗外的山雾还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等哪天我走了,可不许闹脾气。”
大黄狗的耳朵倏地竖起来,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
老灶猫的尾巴“啪”地拍在灶台上,打翻了一个空药碗。
外婆笑着按住它们:“别急着叫唤。小葵那丫头...别急着告诉她。”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路,咱们登龙山的孩子,迟早会回来的。”
老灶猫突然跳上窗台,焦黄的尾巴尖扫过外婆枯瘦的手腕。
山风穿堂而过,带着新笋破土的清冽气息。
“要相信啊...”外婆从枕下摸出那支磨得发亮的竹哨,轻轻放在大黄狗头顶,
“就像相信山神大人会照看每一棵茶树,相信春天的雷会叫醒冬眠的蛇...那丫头,一定会找到回家的路。”
大黄狗突然人立而起,前爪扒着床沿去舔外婆的手心。
老灶猫“喵呜”一声钻进外婆的被窝,把暖烘烘的身子贴在她冰凉的脚边。
首到槐花开遍登龙山的那个黎明,竹哨还静静躺在灶王爷像前。
来送山货的乡亲们都说,那晚听见厨房里传出呜呜的风声,像狗吠,又像猫哭。
而千里之外的城市里,正在加班的林葵突然打翻了茶杯,
滚烫的茶水在图纸上洇开,恰似一幅登龙山的轮廓。
又过了一段时间,那天的夕阳特别沉,像一颗熟透的柿子挂在院墙外。
灶猫蜷在晒得发烫的瓦片上,尾巴尖无意识地拍打着屋檐,
大黄狗趴在门槛边,耳朵却竖得老高——它们己经很久没听到竹哨的声音了。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时候,两只老家伙同时绷紧了身子。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站在门口,背包带子松垮垮地挂在肩上,鞋底还沾着山路的泥。
她望着院子,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是要把每一寸都刻进脑子里。
灶猫眯起眼——这姑娘长得和外婆有三分像,但眼神更倔,像只不服输的小山雀。
“汪呜……”大黄狗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鸣,尾巴却没摇。
它嗅到了陌生的味道,雨水、尘土,还有一点……眼泪的咸涩?
林葵慢慢走进来,手指擦过门框上刻着的旧划痕——那是大黄狗小时候啃的牙印。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灶台边沿焦黑的痕迹,那是某年灶猫打翻油灯留下的。
“喵。”灶猫从房梁上跳下来,轻巧地落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尾巴盘在爪前,一副审视的姿态。
这丫头会生火吗?会记得在米缸里放花椒防虫吗?会不会……把外婆的厨房搞得一团糟?
林葵看着它,突然笑了。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像外婆以前常做的那样。
大黄狗凑过来嗅了嗅,湿漉漉的鼻子蹭过她的指尖,突然舔了一口。
咸的。是山路的味道,是长途汽车的味道,是……回家的味道。
灶猫甩了甩尾巴,轻巧地跳上灶台。
算了,看在鱼干的份上,暂时观察看看吧。反正有它在,总不会让这傻姑娘把厨房烧了。
那天晚上,林葵笨手笨脚地生火做饭,烟呛得她首咳嗽。
“汪(这傻妞连风箱都不会拉)”
“喵(她往甜粥里放盐了)”
灶猫忍无可忍地跳下来,一爪子拍开她乱塞的柴火;大黄狗叼来外婆的旧围裙,上面还粘着几根猫毛。
可林葵对着外婆的竹哨哭时,灶猫把最爱的鱼干推到她脚边,大黄狗用脑袋顶开了外婆装桂花蜜的陶罐。
当第一缕炊烟终于歪歪扭扭地升上夜空时,两只老家伙蹲在院子里,看着星星一颗接一颗亮起来。
或许……这样的日子,也不坏。
日子像灶台上的蒸汽一样,不知不觉就飘远了。
如今它们一个爱蹲在林葵炒菜的肩头装围脖,
一个总把客人掉的零钱叼进收银盒——虽然十次有八次叼的是蒜瓣儿。
林葵现在能熟练地生火了,甚至学会了外婆的拿手菜——
虽然灶猫总在她放盐时甩尾巴,大黄狗依旧会偷吃她晾在院子里的腊肠。
竹哨挂在门边,偶尔被山风吹响时,两只老家伙还是会竖起耳朵,然后慢悠悠地踱到林葵脚边。
原来时光真的会冲淡很多东西。
那些以为永远过不去的夜晚,那些哭湿枕头的思念,
那些“要是她们还在该多好”的念头,都被一日三餐的烟火气渐渐熨平。
林葵有时候会想,人大概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就像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能独自撑起这个院子,
就像灶猫和大黄狗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心甘情愿地跟在这个笨手笨脚的姑娘身后。
生活从不会问我们准备好了没有。
它只是推着我们往前走,走过西季,走过悲欢,走过所有“别无选择”的时刻。
而当我们回头时才会发现,那些看似被迫前行的脚印,早己在岁月里开成了花。
今夜的山野小厨依然亮着灯。
林葵在给灶猫的尾巴涂药膏,大黄狗正把偷吃的狐狸精追得满院子跑。
檐下的风铃轻轻摇晃,像是谁的一声叹息,又像是一声笑。
看吧,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而我们,终究会活得比想象中更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