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世家狐与野路花

日子一天一天,慢慢划过,鹿铃的识字计划,也在磕磕绊绊中缓慢前行。

“胡小满,这个字念什么?”鹿铃戳着《千字文》上的一处。

小狐狸扫了一眼:“‘渊’,深水也。”

“怎么记住呀?”

胡小满搁下毛笔。他总这样,鹿铃问十句,他先沉默九句,最后一句却总能劈开迷雾:

“你看——”

他蘸水在石板上画了三条波浪:“这是水。”又在下方点了深墨一点:“这是沉到底的光。”

最后用笔杆轻敲石板,水纹震动着模糊了墨点:“现在,它变成深渊了。”

鹿铃的眼睛亮起来:“就像后山的黑龙潭!表面看着清浅,其实——”

“其实藏着蛟龙骨。”胡小满嘴角微扬,“会联想了,进步不小。”

小花妖突然凑近他衣襟:“你身上总有墨香……是吃了字吗?”

“是松烟墨,”他任由她嗅来嗅去,“青丘的孩子开蒙时,都是用笔墨纸砚,要用自己的尾巴毛做一支笔。”

鹿铃的铃兰花瞬间耷拉下来:“……真好。我们花妖传承记忆靠的是香气,我连自己多少岁都记不清。”

胡小满望着她沾了泥的脚踝——那里有山风野雨浇灌出的生命力,是任何家学都教不出的灵性。

“各有因果。”他轻声道,“但识字能让你少踩坑。”

小花妖怔住了。

她突然发现,胡小满教她认字时也是这样——不急不恼,像在青石上磨一柄钝刀,等她自己露出锋芒。

可就像山间的溪流总要绕过顽石才能继续向前,鹿铃在识字的路上也跌跌撞撞地走过不少弯路。

那些日子里,她曾无数次把毛笔摔进砚台,溅起的墨点像极了委屈的泪痕;

也曾趁着月色把习字纸折成小船,任它们载着歪歪扭扭的“永”字漂向下游;

最恼火的时候,她甚至把胡小满精心准备的描红本塞进了灶膛,却在火光亮起的瞬间又手忙脚乱地抢救出来。

“狐狸最讨厌了!”每当她这样喊着跑开时,胡小满就静静立在廊下,

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像在等待一朵倔强的花苞自己绽放的时辰。

首到那个穿绸衫的男人指着她的花盆说“这可是七叶凤凰参”时,

那些摔过的笔、撕过的纸、赌过的气,突然都化作了砚台里最浓重的一笔墨——

骗子来的那日,鹿铃正在学写“诚”字。

“这位姑娘,”穿绸衫的男人指着她本体的花盆,

“可是'七叶凤凰参'花田的主人?那片花田老夫愿投资千万妖灵币,只求合作共赢。”

鹿铃茫然:“我是铃兰花……”

“错不了!就是那片地,”男人塞来一张契书,“按个手印,立刻付现金!”

听到了合作共赢,千万妖灵币,鹿铃来了兴趣,被那人一顿天花乱坠的忽悠后,鹿铃心动了。

取过合同,她正要按下去,突然瞥见纸上密密麻麻的“违约”“质押”等字——都是胡小满教过要警惕的词。

“等、等等!”她慌慌张张往后缩,“我找狐狸看看……”

“呵,废了这般口舌,哪里容你节外生枝!”男人突然变脸,伸手抓她花枝。

一道白影掠过,胡小满的折扇抵在对方喉间:“妖灵境规第三百二十条——”

他的声音比扇骨还冷,“诱拐无知精怪者,断尾。”

那夜山神大人亲自来领走了被打出原形的鼬精。鹿铃缩在胡小满书房,看他焚香净手,重新铺开宣纸。

“今天学'戒'字。”他笔走龙蛇,“记住这个——凡催你立刻做决定的,十有八九是骗局。”

小花妖盯着他绷紧的肩线——这是她第一次见胡小满失态。原来世家子的从容,也会为野路子破功。

月色如水的夜晚,鹿铃坐在台阶上揪花瓣:“我是不是很没用?连骗子都防不住……”

胡小满甩过来一本手绘册子:“喏,新教材。”

翻开一看,每一页都画着图画配文字:

“蜜”字旁边粘着真正的桂花蜜;

“雨”字是用蓝墨水晕染的;

“狐”字干脆拓着胡小满的爪印……

“既然你靠感官记东西,那就把字变成你能懂的样子。等我找到更好的教材,再给你换。”

小狐狸别扭地扭过头,“……但‘骗子’这种词必须死死记住!”

那之后,鹿铃确实把“骗子”二字记得死死的,连胡小满抽查时,她都能咬牙切齿一笔不差地写出来。

可谁也没想到,真正让她难过的,不是恶意的欺骗,而是无心的错漏——

立夏祭前夕,妖灵境的请柬送到了山野小厨。

鹿铃欢天喜地地拆开烫金信封,却在看到落款时僵住了——

“诚邀 路令 莅临夏祭”

她的指尖轻轻擦过那个错误的“路”字,墨迹明明那么新,却像一道陈年的疤。

原来比起被骗子盯上,更疼的是——“连自己是谁,都被弄错了。”

“是‘鹿铃’!”她攥着请柬冲进书房,眼眶发红,“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胡小满正在临帖,闻言搁下笔。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展开一张洒金红纸,重新写下:

【诚邀 铃兰花妖鹿铃 莅临夏祭】

每一笔都力透纸背,最后在“铃”字下方画了朵小小的铃兰花。

“现在,”他把请柬推过去,“全世界都会念对你的名字了。”

小花妖的眼泪“啪嗒”砸在红纸上,晕开一片晚霞似的红。

鹿铃突然把脸埋进册子里,声音闷闷的:“胡小满,你为什么非要教我啊?”

“因为……”小狐狸的耳朵动了动,“山野小厨的招牌菜单,总不能永远用图画代替吧?”

其实他藏了后半句:因为我想让你有更多选择,站在更高的地方。

像所有受过家学的妖怪一样,堂堂正正地说“我认得”。

立夏前夜,鹿铃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拍在胡小满案头。

纸上歪斜着几行字:

胡 小 满

谢 谢 你 教 我

明 年 也 一 起 看 萤 火 虫 吧

错别字像撒在糕上的芝麻,胡小满却觉得比任何名家法帖都珍贵。

“‘满’字少写了三点水。”他提笔添上,“不过……”

胡小满从书箱底层取出一卷泛黄的竹简:“《百花谱》,青丘藏书。用香气分类的识字法——适合你。”

鹿铃翻开,见每一片竹简上都沁着不同的花香,字迹旁画着简笔小像。

在“铃兰花”那页,甚至粘着一片风干的花瓣。

“你早准备好了?”

“嗯,”胡小满望向窗外流动的春雾,“教书先生该因材施教。”

萤火虫飞过他们之间,照亮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此刻交融,

一个是规整的墨线,一个是恣意的野花,却拼成了完整的山野夏夜。

世家底蕴不是高高在上,而是俯身把知识化成你能接住的形状。

真正的接纳,是帮对方长出铠甲,而非否定她的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