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慢慢划过,鹿铃的识字计划,也在磕磕绊绊中缓慢前行。
“胡小满,这个字念什么?”鹿铃戳着《千字文》上的一处。
小狐狸扫了一眼:“‘渊’,深水也。”
“怎么记住呀?”
胡小满搁下毛笔。他总这样,鹿铃问十句,他先沉默九句,最后一句却总能劈开迷雾:
“你看——”
他蘸水在石板上画了三条波浪:“这是水。”又在下方点了深墨一点:“这是沉到底的光。”
最后用笔杆轻敲石板,水纹震动着模糊了墨点:“现在,它变成深渊了。”
鹿铃的眼睛亮起来:“就像后山的黑龙潭!表面看着清浅,其实——”
“其实藏着蛟龙骨。”胡小满嘴角微扬,“会联想了,进步不小。”
小花妖突然凑近他衣襟:“你身上总有墨香……是吃了字吗?”
“是松烟墨,”他任由她嗅来嗅去,“青丘的孩子开蒙时,都是用笔墨纸砚,要用自己的尾巴毛做一支笔。”
鹿铃的铃兰花瞬间耷拉下来:“……真好。我们花妖传承记忆靠的是香气,我连自己多少岁都记不清。”
胡小满望着她沾了泥的脚踝——那里有山风野雨浇灌出的生命力,是任何家学都教不出的灵性。
“各有因果。”他轻声道,“但识字能让你少踩坑。”
小花妖怔住了。
她突然发现,胡小满教她认字时也是这样——不急不恼,像在青石上磨一柄钝刀,等她自己露出锋芒。
可就像山间的溪流总要绕过顽石才能继续向前,鹿铃在识字的路上也跌跌撞撞地走过不少弯路。
那些日子里,她曾无数次把毛笔摔进砚台,溅起的墨点像极了委屈的泪痕;
也曾趁着月色把习字纸折成小船,任它们载着歪歪扭扭的“永”字漂向下游;
最恼火的时候,她甚至把胡小满精心准备的描红本塞进了灶膛,却在火光亮起的瞬间又手忙脚乱地抢救出来。
“狐狸最讨厌了!”每当她这样喊着跑开时,胡小满就静静立在廊下,
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像在等待一朵倔强的花苞自己绽放的时辰。
首到那个穿绸衫的男人指着她的花盆说“这可是七叶凤凰参”时,
那些摔过的笔、撕过的纸、赌过的气,突然都化作了砚台里最浓重的一笔墨——
骗子来的那日,鹿铃正在学写“诚”字。
“这位姑娘,”穿绸衫的男人指着她本体的花盆,
“可是'七叶凤凰参'花田的主人?那片花田老夫愿投资千万妖灵币,只求合作共赢。”
鹿铃茫然:“我是铃兰花……”
“错不了!就是那片地,”男人塞来一张契书,“按个手印,立刻付现金!”
听到了合作共赢,千万妖灵币,鹿铃来了兴趣,被那人一顿天花乱坠的忽悠后,鹿铃心动了。
取过合同,她正要按下去,突然瞥见纸上密密麻麻的“违约”“质押”等字——都是胡小满教过要警惕的词。
“等、等等!”她慌慌张张往后缩,“我找狐狸看看……”
“呵,废了这般口舌,哪里容你节外生枝!”男人突然变脸,伸手抓她花枝。
一道白影掠过,胡小满的折扇抵在对方喉间:“妖灵境规第三百二十条——”
他的声音比扇骨还冷,“诱拐无知精怪者,断尾。”
那夜山神大人亲自来领走了被打出原形的鼬精。鹿铃缩在胡小满书房,看他焚香净手,重新铺开宣纸。
“今天学'戒'字。”他笔走龙蛇,“记住这个——凡催你立刻做决定的,十有八九是骗局。”
小花妖盯着他绷紧的肩线——这是她第一次见胡小满失态。原来世家子的从容,也会为野路子破功。
月色如水的夜晚,鹿铃坐在台阶上揪花瓣:“我是不是很没用?连骗子都防不住……”
胡小满甩过来一本手绘册子:“喏,新教材。”
翻开一看,每一页都画着图画配文字:
“蜜”字旁边粘着真正的桂花蜜;
“雨”字是用蓝墨水晕染的;
“狐”字干脆拓着胡小满的爪印……
“既然你靠感官记东西,那就把字变成你能懂的样子。等我找到更好的教材,再给你换。”
小狐狸别扭地扭过头,“……但‘骗子’这种词必须死死记住!”
那之后,鹿铃确实把“骗子”二字记得死死的,连胡小满抽查时,她都能咬牙切齿一笔不差地写出来。
可谁也没想到,真正让她难过的,不是恶意的欺骗,而是无心的错漏——
立夏祭前夕,妖灵境的请柬送到了山野小厨。
鹿铃欢天喜地地拆开烫金信封,却在看到落款时僵住了——
“诚邀 路令 莅临夏祭”
她的指尖轻轻擦过那个错误的“路”字,墨迹明明那么新,却像一道陈年的疤。
原来比起被骗子盯上,更疼的是——“连自己是谁,都被弄错了。”
“是‘鹿铃’!”她攥着请柬冲进书房,眼眶发红,“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胡小满正在临帖,闻言搁下笔。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展开一张洒金红纸,重新写下:
【诚邀 铃兰花妖鹿铃 莅临夏祭】
每一笔都力透纸背,最后在“铃”字下方画了朵小小的铃兰花。
“现在,”他把请柬推过去,“全世界都会念对你的名字了。”
小花妖的眼泪“啪嗒”砸在红纸上,晕开一片晚霞似的红。
鹿铃突然把脸埋进册子里,声音闷闷的:“胡小满,你为什么非要教我啊?”
“因为……”小狐狸的耳朵动了动,“山野小厨的招牌菜单,总不能永远用图画代替吧?”
其实他藏了后半句:因为我想让你有更多选择,站在更高的地方。
像所有受过家学的妖怪一样,堂堂正正地说“我认得”。
立夏前夜,鹿铃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拍在胡小满案头。
纸上歪斜着几行字:
胡 小 满
谢 谢 你 教 我
明 年 也 一 起 看 萤 火 虫 吧
错别字像撒在糕上的芝麻,胡小满却觉得比任何名家法帖都珍贵。
“‘满’字少写了三点水。”他提笔添上,“不过……”
胡小满从书箱底层取出一卷泛黄的竹简:“《百花谱》,青丘藏书。用香气分类的识字法——适合你。”
鹿铃翻开,见每一片竹简上都沁着不同的花香,字迹旁画着简笔小像。
在“铃兰花”那页,甚至粘着一片风干的花瓣。
“你早准备好了?”
“嗯,”胡小满望向窗外流动的春雾,“教书先生该因材施教。”
萤火虫飞过他们之间,照亮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此刻交融,
一个是规整的墨线,一个是恣意的野花,却拼成了完整的山野夏夜。
世家底蕴不是高高在上,而是俯身把知识化成你能接住的形状。
真正的接纳,是帮对方长出铠甲,而非否定她的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