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昨晚没睡好吗?”
清晨,铜镜里映衬出两弯深色眼袋,眼皮低垂,活像被霜打的蔫茄子。
芦花捧着湿帕子来给林瑛玉擦脸,冰凉的水意贴在脸上的一刻,林瑛玉舒服地轻叹一声,由着婢女们替她更换上繁琐的服饰。
芦苇目光扫过林瑛玉露出的脚踝惊呼道:“姑娘这脚踝肿得好高!”
芦花忙跑去取来药酒要揉,却被林瑛玉缩脚躲过:“不过是夜里不慎踢在床沿上,过几日就好了。”
“唤管事进来说话吧。”
林瑛玉昨日夜间己想通林如海讳莫如深的缘由。朝堂新旧势力更迭,事关重大,透露与她知晓亦是徒增忧惧与危险。
顾着林如海这般保全,林瑛玉对待这个便宜父亲倒生出几分真情。自此晨昏定省从不懈怠,汤药必亲手试过温良方才奉上。
林如海见女儿聪慧贴心,他略点播些治家要诀便能将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往来账目,仆役调度皆明察秋毫。
虽行动间不拘小节,礼仪有些生疏,但也无伤大雅。
看着账册上甚有条理的批注,林如海胸中那口提着的气忽地散了,自觉大限将至,急急派人去京城荣国府接黛玉回来。
荣国府内
贾母将黛玉搂在怀里问道:“姑老爷身子不好,如今林府内外是谁掌着?”
送信的婆子跪禀:“大姑娘上月从西北回府,老爷己将对牌钥匙悉数交予姑娘管着。”
贾母点点头:“也是难为她了,一个年轻姑娘家,纵有你们老爷撑着,也必定是事事掣肘,不得顺心的。”
“前些日子听说亲家母走了,本想着接她一并来和玉儿相伴,不想被事耽搁着,此番便正好一同接回来吧。”
说罢当着林府送信的人面唤来贾琏,嘱咐他亲送黛玉回扬州,又道,“若有不妥,须得帮着瑛丫头周全后事,然后把她们姊妹好生接回。”
暮色沉沉,紫鹃雪雁忙着收拾箱笼,黛玉应付完前来安抚的薛姨妈和宝钗,独自依在湘妃榻上出神。
听着廊下乱哄哄的声响,一双素手搅着帕子。父亲病情日笃,偏又添了位素未谋面的长姐不知性情如何,薛姨妈和宝钗的那番话语扰得她心里愈发烦乱。
恰逢宝玉正和丫头们在后花园里大张旗鼓地捣胭脂,乍闻林府变故,手中的玛瑙碗当啷坠地,他推开上来为她擦拭衣服的袭人,一溜烟地跑走。
“妹妹!妹妹!”
雪雁拦在门前:“宝二爷等等,姑娘心里正不自在呢。”
话音未落,宝玉己闷头掀帘子闯了进来,拉起她的手:“听说妹妹明日就要去扬州?”
黛玉看着宝玉衣摆处的嫣红点点,冷笑道:“这是打哪来?”
宝玉道:“我和袭人晴雯她们在制胭脂,前日云妹妹说她们家的表妹新得的胭脂膏颜色极好,我便要了方子来自己试试。”
“妹妹探过姑父便速归可好?千万别丢下我一个在这里无趣。”
黛玉甩开宝玉的手道:“横竖你有宝姐姐和云妹妹吃酒和诗,前儿吃螃蟹,昨儿赏菊花,哪个不比我有趣?”
宝玉前日在薛姨妈处和宝钗吃酒,回来了晚些,忘了自己出门前与黛玉约好下棋。他闻言勾了勾嘴角,拉着黛玉的衣袖好言哄道:“姨妈慈爱,我做晚辈的也不好推辞,误了与妹妹切磋是我的不是,好妹妹再别气了。”
“我只是担心你,你自来了京城何尝出过门?骤然远行,我这心里可怎么放心得下。”
“父亲病重,我自然要回去的,你素日有这满院的丫头陪着,哪里还会想得到我?”
黛玉想起宝玉素日行径,本己软了几分的语气一转:“你成日里只知姐姐长妹妹短的,哪里会明白我心里的苦楚。”说罢扯开宝玉握在手中的衣袖,侧过身去背对着宝玉。
“何苦来又动气呢?你身子本就单薄,我只怕你留在那触景伤情又添了病,平白让人担心不说,自己也难捱。”
宝玉见黛玉无言,心中着急,脱口而出:“我又不是不让你回去,只是叮嘱你早些回来,你却这样歪派我的心。”
“你凭什么不让我去?我难道是你院子里的丫头由着你约束不成?”黛玉冷笑一声,“只怕我此番去了再不回来才遂了你的意呢,也省得被我这个病秧子拘着平添晦气。”
宝玉煞白着脸倒退半步,待要反驳,又见那单薄的肩背歪身倒在榻上,泪水涟涟间生出压抑的呛咳声,将他喉间的千言万语浇得湿透。
外头袭人寻来,好说歹说把宝玉拉走。
次日开船,黛玉扶着紫鹃雪雁登船回望,河面烟波浩渺,岸上枯柳摇摆,倒比来时更添萧索。
黛玉归期将近,林如海的身体日益衰弱,林瑛玉请遍扬州名医仍无起色。
有位老大夫临走前叹息:若是起初不用虎狼之药强撑,即使积年沉疴也可多活三五载,顶多是不能如常人般言语用脑罢了。可现在生机尽耗,再难转圜。
林瑛玉想起日日切来的鲜参片,乌黑的汤药碗底,站在林如海院中许久无言。
可叹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曾几次想和林如海说贾家的腐烂,可触及到林如海日益浑浊的目光,终是黏住了口。
贾家纵腐朽,然对于两个没有女性长辈抚养的女儿来说,仍是林如海能为她们寻得的最稳妥的去处。
自掌家以来,她渐渐忆起原身虽养在边地竟也通晓文墨,不仅能看粗浅的账簿,便连西书五经都曾看过。
思及自己对身处环境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她特命人取来当朝的律例逐字研读,至疲倦时便抱着被芦苇芦花养在院里的小三花玩耍片刻。
想着即将见到传说中的林妹妹,眼前的文字变成了一个个古怪的小人,不一会儿便乱成一团。
她索性放下手中卷轴,朝院中躺露着肚皮的小三猫招手。
“小咪。”
小三花己习惯了林瑛玉的气息,往日只要她一招手便跳到她膝头上撒娇。
今日它却怎得也不肯前进,只在墙角处来回甩动着尾巴。
“小咪,过来。”
林瑛玉取来鱼干,蹲在地上和远处的小三花平视。它兽瞳竖起,映衬出少女蹙眉的模样。
芦花走进院时林瑛玉正拈着鱼干逗引着小三花缓步靠近。
小三花忽见有人疾步走来,掉头窜回了墙角的阴影处。
林瑛玉尚且浸着暖意的眉眼对上芦花发青的面色。
"姑娘,府医来报,老爷只怕是......”
林瑛玉闻言心中一沉,猛然站起,眼前霎时间金星乱窜。
她身形一晃就要向下倒去。
芦花忙要唤人,却被她拽住了手腕。
林瑛玉深吸一口气,眼前的场景渐渐变得清晰,她肃声道:“吩咐下去,府里立刻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