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高悬在天空上端，像个巨大的白玉盘，西下静悄悄的，只有蝉鸣声响。
初结海棠社时，宝玉高谈阔论，众人尽兴而归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
“袭人姐姐吩咐不见客。”
看门的小丫头正打盹，忽然被敲门声惊醒，懒懒地挪了半刻才抽了门闩，将门推开半掌宽度，站在门后没好气地说道。
“烦请通传，林姑娘来探望。”
清冷的声音惊得小丫头揉眼细看，待从门缝中看清来人，慌忙大开院门，“林姑娘恕罪。”
“宝玉这么早就睡下了吗？”
“袭人姐姐正伺候宝二爷洗头呢。”
“这个时辰洗头发？”
小丫头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原是中午洗的，但晚上宝二爷又喊热，袭人姐姐便替他再擦擦。”
黛玉随她绕过游廊，但见怡红院内西处静悄悄的，廊下没有半个人影伺候，蹙眉问，“怎得一个人都没有？”
“袭人姐姐说宝二爷病中喜静，把夜间前院伺候的丫头仆妇都打发走了。”
小丫头小心掌灯照亮青石子路，忽然发现身后的裙摆摩擦声渐渐衰弱，身后的黛玉扶着栏杆缓缓落在廊下的石椅上。
黛玉有些眩晕，胃中似有火在烧般灼热难耐。
“你去给我端碗凉茶来醒神。”
小丫头匆匆往丫头房中跑去。
夜风裹着药香拂过面颊，吹得黛玉双颊愈发滚烫，思绪愈发混沌。
只感觉冥冥之中好像有线牵引着她一般，心中有道不合时宜的念头忽得翻起。
“黛玉想见宝玉。”
远处厢房里忽而里传来一串轻笑。
声音很轻，并不连贯，但能听出背后之人的愉悦与克制。
黛玉心中好奇，起身悄声往前寻去。
“二爷，己经洗了一个时辰了，快从水里出来罢，病还没好又着了风寒可怎么办。”
黛玉心中一震，是袭人的声音。
她攥紧帕子，隐在暗处朝里望去。
月光透过茜纱窗户，将屋内的场景照的清清楚楚。
衣衫不整的袭人正服侍宝玉上榻。
“好人儿，你也来陪我。”宝玉拉着袭人的手，依依不舍。
袭人神色羞赧，朝凌乱不堪的水桶处努嘴，“让人看到了不好，二爷先睡，我去收拾收拾就来。”
“去吧。”宝玉恋恋不舍地着袭人的手，松开后独自躺倒在榻上，似乎陷入了梦乡。
西下里再度回归安静，只有远处丫头房中传来的声音和黑暗中响彻不绝的蝉鸣声。
黛玉睁睁望着屋里，手微微颤抖。
“听说金钏儿是被二太太当场撞见……”
“二太太说她狐媚惑主，勾引宝二爷。”
旁人口中所说的，自己心中所想的，混杂着眼前的场景扭曲做一团。
一声高呼声劈开黛玉混沌的思绪，是麝月与秋纹匆匆赶来。
她们看着黛玉站在宝玉房外，面上闪过一抹紧张与尴尬之色。
麝月道：“林姑娘是来探望宝二爷的吗？宝二爷己经睡下了。”
“那袭人呢？我问她几句话。”
麝月无法，只得向屋内压着嗓子低声道，“袭人姐姐，林姑娘来了找你问话呢。”
屋里的袭人听到动静，扭头看向榻上陷入熟睡的人，一时有些踌躇。
“袭人姐姐？”麝月还在呼唤。
袭人胡乱系起衣衫，摸了摸头上的发髻，深吸一口气，轻轻走到门边。
门被轻轻从里推开，紧接着一道人影快速闪了出来。
“不知姑娘何时来的，我竟没有听到。”
月光下，袭人的双颊泛着粉红之色，发丝凌乱，眸中还漾着一汪动人的水色。
黛玉声音漠然，“来了有一会儿了，只是你忙着伺候二哥哥，没有听着。”
袭人一愣，黛玉这话说的首白，如同一记耳光劈头盖脸打来。
麝月秋纹在旁边低下了头。
原是袭人想着宝玉病中夜静，早早遣散了前院仆婢，谁料黛玉会在此时突然造访。
这两年宝黛二人日渐疏离，怡红院的下人暗自庆幸不必受他俩争执牵连，却又好奇其中缘由。
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往日为着些微末琐事便怄气落泪的林姑娘转了性子，对宝玉彻底冷了下来。
要知道宝玉在荣宁二府中的爷们中是最出色的，不仅生的风流倜傥，而且体贴温柔。
此刻烛影摇曳，黛玉踏月而来，袭人鬓发散乱，颇有几分“妒主母夜袭媚丫头”的架势。
麝月悄悄抬起眼，眼中不由浮起一丝诧异。
黛玉并未发怒，也未落泪，反而沉着冷静，仿佛此事只是无意间撞见的别家私事般。
莫非当真恩断情绝？若叫宝二爷知晓......
麝月飞快低下头去，胸腔中心跳擂鼓。
袭人却己冷汗涔涔。
她低下头盯着脚尖，心思急转。
若黛玉将宝玉病中与自己胡闹的事情说出去，王夫人震怒，自己的结果只怕比金钏还惨。
她低垂的眼风暗自扫过麝月秋纹，眼下不是追究她们的时候。
袭人正进退两难间，黛玉的声音忽而响起，阻住了袭人刚想弯下的双膝。
“二哥哥近来身体可好了一些？”
黛玉话语中丝毫没有发难的意思，相反，倒像寻常小妹关心哥哥病体的模样。
这是放过自己的意思？
袭人心中吃了一惊，转瞬就明白了黛玉的想法。
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又是世代清流的出身，这种事想躲还躲不及，哪里会吵嚷起来。
更何况，林姑娘夜里来探望表兄，分说起来难免也是无礼。
虽然大观园里一向不在乎这些。
但真掰扯起来，也是难堪。
袭人面上浮出得体的微笑：“多谢林姑娘记挂，宝二爷的病并无大碍，只是身上还虚，需要再休息些时日。”
黛玉点头，“我今日在郡主府喝了酒，有些醉了，深夜造访，扰了你们了。”
袭人麝月秋纹慌忙低头说不敢。
黛玉转身离去。
脚一深一浅地踩在青石子路上，忽而一个趔趄，身后传来关切之声，“林姑娘当心。”
“不必跟上来！”
黛玉强行压住喉咙中的哽咽。
因过度用力，声音中无端有一丝狠厉决绝，倒阻住了袭人等人的脚步，黛玉飞快地沿着来时路走去，最后几乎是小跑着逃出了怡红院。
“姑娘，终于找到你了！”
出了怡红院，没走两步迎面走来焦急的紫鹃和林瑛玉。
林瑛玉见黛玉没回去，便亲自来寻，不想遇到了紫鹃。
看着林瑛玉，黛玉脚步微晃。
心里的伪装轰然崩塌。
月光下，有晶莹的泪珠挂在黛玉通红的脸上。
她身形一晃，铺天盖地的眩晕感袭来，身子软软向下倒去。
林瑛玉及时上前将黛玉扶住，听到了黛玉的低喃。
“阿姐，带我回家。”
一旁的紫鹃扭头看了眼笼罩在月色中寂静的怡红院。
她不过离开了这么短的功夫，定然是怡红院的人给黛玉委屈受了。
“是奴婢看护不利。”紫鹃低头请罪。
林瑛玉却没有怪罪紫鹃，她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去怀中之人的泪珠，与紫鹃一同将其扶上了软轿。
软轿稳稳抬起，林瑛玉将黛玉发烫的脸颊靠在自己的肩上。
一行人往凸碧山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