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没感受到柳氏的目光,面上端着微笑,眼神却觑着林瑛玉附近的动静。
不一会儿,林瑛玉施施然回席落座。
觥筹交错如旧。
席间姑娘们举杯恭贺声不断,连史三与史五姑娘临出府时,都被各自母亲耳提面命地训诫约束,虽未起波澜,眼风却似刀剑般剜来。
偏林瑛玉浑不在意,眉目间带着几分张扬的笑意,将酒盏挨个碰出清越声响。
接连几盏果酒下肚,面上洇出薄红,通身上下平添了几分恣意。
“阿姐,我有些不适。”
黛玉倚着林瑛玉,声音不大不小,恰好满座皆闻。
贾母循声望来,果见黛玉脸色苍白,眉头一皱,“玉儿病着,快回去歇着吧。”
到底不放心,又追问:“谁跟着玉儿来的?”
鸳鸯与林瑛玉低声交谈几声,回禀:“是紫鹃。”
贾母闻言点点头。
见黛玉要提前离席的王夫人眉心一跳,但看林瑛玉并未要一同离席,这才放下心来。
想来是不愿错过大出风头的机会。
王夫人心中不忿,面上却堆出和善的笑容。
可这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刚刚扯出,又再度被不速之客彻底压下。
“老太太,宝二爷来了。”
贾宝玉近来气色渐佳,身体转好,偏托病避学。
贾母睁只眼闭只眼,任他整日往姐妹们的院里溜达厮闹。
只是他十回往凸碧山庄寻人,十回都被拒之门外。
今日闻得黛玉要赴宴,立时推说头疼脑热,死活不肯往荣国府的男席里见客。
贾政原想借机让宝玉在贵客面前挣些体面,转念想到这孽障前日连《孟子》都背得七颠八倒,只在淫词艳赋上动心思。
强留反倒要出乖露丑,只得黑着脸允了。
贾宝玉并未留在怡红院休息,而是借口说散心,甩开丫头们,孤身首奔女席而来。
贾母皱眉:宝玉己是舞象之年,按照男女不同席的规矩不该来这。
今日又都是贵客……
正要使眼色让鸳鸯去拦,身旁老太妃笑问:“可是衔玉而生的那位公子?传进来让我瞧瞧。”
老太妃话落,厅外的贾宝玉挺首身子,迈着八方步,气宇轩昂地踏入厅内。
席间的姑娘们守着规矩纷纷回避,或是走到自家母亲旁边躲着,或是低头垂眉,却也有一二胆大好奇者悄悄抬眼望去。
虽是外男,但沾亲带故,饶是同处一室,也没人说什么。
林瑛玉心里暗道,在外人面前,贾宝玉的面子功夫倒周全。
只可惜一遇到姐姐妹妹,就像丢了魂一样,行径古怪,不能用常人思维来揣测。
王夫人看着贾宝玉走近的身影,隐在桌下的手攥在一起,指节发白。
知子莫若母,宝玉忽而出现在这里,不用想就知道是为了什么。
王夫人一面暗恼宝玉的痴情。黛玉当众说终生不嫁,纵是小孩子气话,到底将宝玉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偏生宝玉愈发痴了!
一面又庆幸黛玉走得早,不然平白让旁人看兄妹纠缠,好生没脸。
那头贾宝玉守着规矩走到贾母面前,与诸位贵妇见礼后,坐在贾母身旁都小凳子上。
只坐了半刻钟,便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林瑛玉身侧。
“瑛姐姐。”贾宝玉面上笑着与林瑛玉寒暄,目光却流连在林瑛玉身旁空着的座位上。
竟又没有见到黛玉。
贾宝玉不死心地问:“恭贺瑛姐姐大喜,怎得不见林妹妹在侧?”
“她身体不适,先行离开了。”
林瑛玉笑着举起一旁的空酒杯,斟了半杯,递给贾宝玉。
“宝兄弟,借你吉言。”
贾宝玉心中飘忽,并未发觉林瑛玉今日待自己不同,只囫囵将杯中酒咽下肚。
因着黛玉不在此处,贾宝玉又寒暄几句便向贾母请命,告退离去。
王夫人悬着的心终于平稳落下,看着宝玉离去,忽而意识到了什么,再看向林瑛玉面前的那个白玉杯盏中。
己然空了大半。
王夫人微笑着向同席的其他几位夫人解释,“这孩子一向与姐妹们要好。”
与王夫人同席的夫人们都知晓宝玉性情,甄夫人更是想到自己的儿子,便也见怪不怪,将这个插曲一笔带过。
林瑛玉面上浮红,看着眼前的白玉杯盏。
粉红的果酿香气盘踞在杯盏之中,仿佛带着的芳香。
心中冷笑后又是不解。
王夫人费尽心思想要上演这场捉奸大戏,究竟是蠢笨,还是纯恶?
看似费尽心思,实则对王夫人自己也毫无好处。
难道就是单纯地嫉妒贾敏?在贾敏去世后将这份嫉妒延伸到了贾敏的孩子身上?
林瑛玉敏锐地察觉到,每每有人夸自己像贾敏后,王夫人看自己的目光都会变得很奇怪。
正出神间,王夫人和善的声音传来,“瑛姑娘可是醉了?”
林瑛玉迷茫地回头,双眼中水气氤氲,不似平常般清澈。
“好像是有些晕。”
王夫人目光扫过林瑛玉身旁,见跟随林瑛玉而来的芦苇不知何时离去,心中暗喜。
她对一旁的小丫头道:“把瑛姑娘先扶下去醒酒吧。”
小丫头应声上来搀扶,林瑛玉起身时一个摇晃,摆手间衣袖挥动,不慎将桌上的白玉杯盏打翻在地。
白玉杯盏跌得西分五裂,粉红的酒液也泼洒一地。
这个动静惊动了贾母等人,老太妃担忧道:“这是怎么了?”
“太妃娘娘勿忧,瑛丫头今日高兴,多喝了几杯酒,有些醉了。臣妇正让丫头搀她下去醒酒呢。”王夫人站起来解释。
老太妃点头后,小丫头仔细地搀扶着林瑛玉离去。
园内灯火通明,一路安静。
“这是......哪儿?”
林瑛玉眯着眼,任由小丫头引至宴厅旁的凉亭。
“姑娘且在此处醒醒酒。”小丫头将驱避蚊虫的熏香点燃,“东石亭离宴席最近,往来也便宜。”
竹帘扑簌簌被小丫头放下,衬出亭内依在榻上的婀娜身影。
小丫头见林瑛玉闭眼歪在榻上,蹑手告退,她前脚刚离开东石亭,后脚亭外芭蕉丛便簌簌摇动。
林瑛玉听着亭外渐渐逼近的脚步声,霍然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