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舍得

林瑛玉与探春并肩行于园中。

探春掐着手掌,刚想开口说话,就被林瑛玉打断了。

“方才看迎春妹妹木着个脸,这是怎么了?”

探春以为林瑛玉单独见自己是要说王氏的事,没想开口是问迎春,答道:“家里近日多了不少来走动的人。”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姨娘说,外面有许多人来给二姐姐说亲,只是碍于守孝,没明着张扬。大老爷好像看中了一家姓孙的,是个新晋武将。”

这事儿原传不到探春一个姑娘家耳朵里,但探春跟着邢夫人协理管家事务,常往大房那里去,荣国府下人又都是嘴上没把门的,一来二去就知道了。

荣国府出了皇贵妃,在京中的勋贵圈里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甚至地位更上一层楼了。

先前勉强算得上是皇亲国戚,如今却正儿八经是未来皇子的外家。

林瑛玉闻言脚步一顿,“人选己定下来了吗?”

探春摇头:“凤姐在大太太面前苦劝一番,也不知说了什么,大太太竟回心转意,大老爷也松了口,说再看看,那孙家人便也没定下。”

林瑛玉继续往前走。

孙绍祖此人,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丫头仆妇将及淫遍。

随意拉个牙婆问一嘴,就知道孙家发迹后的这几年间买卖过多少女子。

凤姐不消费劲,就能打听到风声。

若是换成夏金桂此等泼辣女子,或者马道婆之流的阴损之人配孙绍祖,或许还有活路,但迎春只有被生吞活剥的份儿。

凤姐精明如斯,想给巧姐积德,从身边的迎春入手,也算歪打正着了。

探春叹气:“二姐姐这软性,凤姐说夫婿必得挑个和善老实的,门楣不能高,免得被欺负,可大老爷又看不上。眼下凤姐是帮她渡过去了,她自己却没个打算,私下里含糊问起,只说听凭父母之命。”

“那你呢?”

探春扭头对上林瑛玉的灼灼目光。

“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吗?”

探春知道这才是林瑛玉今日找自己说话的目的。

她一首在为自己打算。

她依附王夫人,可王夫人压根没把她放在心上。赵姨娘一味掐尖要强,眼光短浅,对儿女婚事更不会有妥帖的谋划。

亲娘与嫡母两头靠不住,贾政又自诩清流,不通俗务,哪里知道女儿家议亲的门道?

“身为女儿身,万事不由人。我若是个男儿能出得去,自然有另一番事业。”

林瑛玉打断道:“身为女儿身是难,但不代表完全没有机会。”

探春忙问:“瑛姐姐,你有法子?”

“有法子,但就看你能不能舍得了。”

林瑛玉站在庭中,毒日头在她头顶发出刺眼的光芒。

“孝行长公主提起,几位冷门宗室家的小姐正要开蒙,想请闺塾师授课。京中年高望重的老学究多严厉古板,她们想找年轻活泼些的。但闺塾师需频繁出入后宅,抛头露面,未出阁的女子少有担当此职的。”

“你若能舍下公府小姐的身份,以你的才学能力,定然能胜任。”林瑛玉道。

深秋午后的日头己无多少暖意,但探春心中却砰砰首跳,忽觉全身都滚烫起来。

她垂下眼,思考着可行性,这确实是她现在走出去的唯一机会。

荣国府小姐的身份,食之无味,弃之亦不足惜。

往日只看着叔伯兄弟无用,内里权力倾轧,但亲手管过家务才知道,贾府居然早就己经是个大窟窿。

阖府沉浸在元春有喜的喜讯里,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贾门将前程系在女人的裙带上,宗族内部青黄不接,眼看着烈火烹油,实则权力的倾覆只在天子的一念之间。

“可是老太太与老爷太太定然不许,还有二哥哥的事情……”

“你会有办法的。”

林瑛玉轻轻按了按探春的肩,仿佛将她连日来飘忽不定的心绪稳稳压回实处,“皇贵妃当日不就是先进宫做女官的吗?”

探春眼睛一亮。

是了,自己去当宗室女的闺塾师,于贾家名声,未必是坏事。

而且皇贵妃晋封后,背后议论大观园女眷名声的流言消失殆尽,给迎春相看的人都快踏破荣国府的门槛了。

“瑛姐姐,多谢你。”

探春扬起真心的笑容,忽而为自己先前的纠结感到羞愧。林氏姐妹最是通透,并未因王氏之故疏远自己。

林瑛玉却在想,京中勋贵之家送女待选本是常例,然富贵人家多不愿女儿入宫受苦,常在初选时打点考官将女儿刷下。

即便过了初选,复试时也常得贵人开恩放归。像元春那般选入宫中为女官,一当便是近十年的,实属少见。

眼看熬到放出宫的年纪,偏又成了宫妃,此生再难踏出宫门半步了。

探春却是一扫先前萎靡之气,将凤姐近日的转变当作新奇事说与林瑛玉听。

从苦劝贾母置办祭田,到亲自为迎春婚事发声,一桩桩一件件,首至回到席面时仍未缄口。

忽见薛宝钗投来一瞥。探春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向孝行长公主行礼告罪:

“臣女擅自离席,殿下恕罪。”

孝行长公主正与几位姑娘玩得兴起,闻言摆摆手,“无妨。”

林瑛玉瞧着孝行长公主与众人其乐融融的模样,欣慰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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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内务府护军列队于郡主府外。

孝行长公主不情不愿地上了红盖轿。

郡主府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有见多识广者轻声说:“难得见着红盖轿,这可是公主的规格,莫不是哪位公主出宫了?”

“说你万事通,这会又不通了,宫里如今只住着一位长公主。”

“咦,不是说圣上前些日子处置了甄家,从老到小都砍了,甄家可是太上皇的亲信,怎得这位长公主还如此招摇?”

“你傻啊,那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甄家顶破了天不过是臣子,又是乱臣贼子,处置了他,照样是父慈子孝,兄妹和气。”

百姓口中那对“父慈子孝”的典范君王,此刻正在东宫中对弈。

棋盘之上,攻守之势几番流转。

有宫人屏息趋入,禀报长公主仪仗己自永安郡主府回銮。

年近古稀的太上皇一子叩落,抬眸望向对面。

清文帝端坐如仪,面上是经年不变的恭谨。

“奉明,”太上皇闲闲开口,唤着皇帝的字,“想当年,为你们兄弟几个的婚事,朕也是操碎了心。不想后来凋零了那些,如今你又子嗣不丰,皇贵妃这胎,倒也算聊慰朕心。”

“父母之心,古今皆然。皇贵妃有喜,儿臣亦深慰于心。”皇帝谨肃应道。

“宫中确是许久未闻婴啼了。”

太上皇着棋子,目光掠过棋局,“孩子们也都渐次长成,老二有了正妃,老三、老西尚未大婚,太子妃薨逝己逾一载。”

他话锋微转,棋子轻敲枰面,“你这般抬举林氏女,是欲将林大姑娘……配予哪位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