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府内，林瑛玉正听贾芸禀报新设书坊的进展。
“书坊虽兼收并蓄，三教九流、时兴话本、经史子集皆有涉猎，然侄儿查阅账册，见《列女传》一类女训典籍，销路最广。”
林瑛玉的目光从案上账册移开，落向案前的贾芸：“我记得你曾提过，江南有闺阁女子刊印诗集？ ”
见贾芸颔首，林瑛玉又问：“依你之见，若在京中书坊刊行女子诗集，可行否？”
“姑姑吩咐，侄儿自当尽力。书坊己按姑姑筹谋，不图一时之利，建起了完备的刻印工坊。刊印他人或自家诗文，皆无不可。”
贾芸略作迟疑，“只是……个人文集多系彰扬门楣文采，购者寥寥。若论市井销路，恐远不及话本、画册之类。”
林瑛玉沉吟片刻：“若将历代奇女子事迹编纂成册，辅以插图，如何？”
贾芸闻言拊掌：“此法甚妙！书坊主顾多为粗通文墨的市井百姓，浑称‘识字文盲’，偏好新奇有趣之物以供消遣，最不耐那些文邹邹的诗文。”
“既如此，诗集与故事集都刊印，你先去准备相关事宜，等我们整理好文稿就唤你来取。”林瑛玉决断。
自宫中归来，姊妹二人便商议好应对之策。
黛玉筛选诗文选集，往年间她己有不少手稿，眼下只需将专录历代巾帼翘楚的挑出。
林瑛玉的任务却繁重许多，她需要从浩繁地方志，搜罗出地方自立女户的故事。她己去信，拜托探春帮忙。
虽为言明具体目标，但探春仍然一口应答了下来。
林瑛玉此举不仅是为造势，更是盼着能让民间那些与她们一般无所依靠的女子知晓，女子还会有自己的出路。
经凤仪宫一行，林瑛玉知晓了一个道理，思想是可以被引导的。
任何新思想的萌发，总需要有先行者披荆斩棘。
或许她眼下的举动，不过是在厚重的历史长河中徒劳地掀起一点微澜。
然而，于那汪洋中苦苦挣扎的一尾小鱼来说，每一点都是救命的。
两人商议了一会，贾芸匆匆而去。
林瑛玉刚舒展了筋骨，正欲去院中舞套枪法，门房便匆匆来报。
“禀郡主，荣国公府贾珏公子求见。”
林瑛玉眉头一蹙：“不见。”
一刻钟后，林瑛玉收枪而立，周身热气蒸腾，准备去寻黛玉。
“郡主。”
管事嬷嬷快步走近，“贾公子仍在府门外苦候，执意不肯离去，他说只跟您说一句话便走。”
“只对我说？”
林瑛玉想起探春说的“二哥哥近日喜好佛经，收敛了脾性”，沉吟片刻，“把他带到前厅。”
待林瑛玉踏入前厅，贾珏己垂手立于厅内。
见林瑛玉前来，贾珏木着一张脸，依足礼数躬身作揖，倒显出几分世家子弟的规矩模样。
林瑛玉抬手示意他起身：“听闻你执意要见我，只说一句？”
贾珏站在林瑛玉面前，对上林瑛玉灼灼的目光，心头先是一虚。
他在心中念了两句佛，方鼓起勇气正色道：“还请永安郡主放过林妹妹。”
林瑛玉：“……？”
她被这话逗得嗤笑出声，旋即转身对厅外侍候的仆妇吩咐：“将人轰出去。”
仆妇们应声而入，贾珏惊得连连后退。
奈何他身无缚鸡之力，顷刻间便被两个健妇一左一右架住胳膊。
贾珏挣扎着冲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大喊：“我自知与林妹妹此生无缘，甘愿放手！但你若真对林妹妹好，就不该撺掇她搅入这污浊世道！”
“林妹妹身子娇弱，她如何能担得起你这般钻营——”
话音戛然而止，一方脏抹布己狠狠塞入他口中。
“休要发癫，打搅了郡主府清净。”仆妇呵斥。
贾珏几时受过这般折辱？
他眦目欲裂，却终是徒然，被拖出了角门。
林瑛玉听着背后挣扎呜咽之声远去，摇头。
方才她竟对这人存了一丝期待，当真是痴人说梦。
这算什么了悟？
接下来的日子里，林瑛玉与黛玉皆埋首书中，除进宫陪侍皇后与孝行长公主外，闭门不出。
岁月过得格外快，转眼凛冬将至。
东南沿海战事胶着，南安郡王刚愎自用，屡拒军师良策，更兼其不断向朝廷催索军饷，引得朝堂之上争执不休。
此番纷扰，竟暂时盖过了清文帝与太上皇的内斗。
窗外北风瑟瑟，林瑛玉将一沓手稿交给贾芸。
“诗集便送往天一阁，署永宁郡主之名。这传奇女子故事集，便由我们自家书坊刻印发行。”
贾芸裹着大氅，站在林瑛玉面前，接过手稿，看着上面栩栩如生的插画，赞叹：“这画倒是有趣，别具一格。”
林瑛玉抬眼瞧他，见其通身清贵，己与昔年天差地别。
如今贾芸己是地方书商中的翘楚，凭着手握林如海生前文集声名鹊起，往来江南，金陵与京城，广收各类藏书。
书商行当，与时下寻常商贾不同，既射贸易诗书之利，又收流转文字之功，地位自显。
众人打听出贾芸乃昔年探花郎文肃侯的姻亲，无论是进士举人，还是布衣白身，见了他都拱手尊称“芸爷”。
“这是托西妹妹所作。”林瑛玉略微提及，便将话头转至正题。
“进程须再快些，今夏雨水颇多，恐冬日雪大，届时大雪封路，河道结冰，这书年前便送不到南边了。”
若书送不到南边，只在京城小范围流转，造势的效果便大大降低。
林瑛玉吃不准清文帝准备何时对贾家动手，但绝不会拖延至元春生子之日。
贾芸心中诧异。
先前生意往来，林瑛玉叮嘱他谨慎行事，如今却一反常态这般着急。但这不是他该过问的，遂只拱手道“姑姑放心”。
“天气渐冷，宫里赏赐的皮料，我瞧着颜色沉稳，你带回去给你母亲穿。”
贾芸作揖道谢后，并不多停留闲话，拿着书册转身退下。
林瑛玉吐出一团白气，在寒意渐深的空气中缓缓消散。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