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树颓势愈发明显,
庚金灵树断口处日夜喷涌着金灵之息,整座金煌谷如坠入神匠废弃的熔炉坟场。
纵有百千修士前赴后继,修补之事仍难以推进,
金灵之气至刚至纯,可外散于尘世间逐渐藏污纳浊,竟与金煞之气无异,
低阶修士封门闭户,仍难逃金煞无孔不入:
木窗渗出铜泪,瓦缝喷吐金息,
有炼气修士掀开门缝窥看外界,被风灌入的金尘扑了满面,原本白净的脸上顿时挫伤一片。
金煌谷对炼气修士而言几乎和绝地无异,
也只有筑基修士自持修为,才敢在外界行走。
城中修士心中总会生出几许悲壮,
他们不敢像,若情况日益恶化,他们等来的将会是什么?
“师姐,灵枝己经到手,咱们不走么?”
有位师弟在那一日灵枝蜕灵之争中受了不轻的伤,一行人在城中停留几日,此时几位年轻的修士问身前面色凝重的裴澄白,后者摇头叹了一句:
“庚金古树呈现衰亡之状,此事事关城中数万修士的立身之本,我们既然看到,自然不能撒手不管。”
话中之意的确大义凛然,但裴澄白说出来时字字铿锵,面色不改,带着几分让人信服的魔力。
师弟师妹闻此一言纷纷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师姐所言不错,”
“我们既然承了古树恩惠,自然要投桃报李,竭尽所能的出手相助,”
“不过话说回来,”
年轻的男修眨着一双懵懂的大眼:“师姐,我们该如何做呢?”
裴澄白叹了口气,“姐姐弃我们而去,队伍失了主心骨,也幸亏各位师弟师妹站在我身后支持我,”
她满面愁容,显然遇到了什么极难克服的难题,
沉吟片刻,裴澄白抿了抿唇,她道:“眼下唯一能做的,恐怕只有参与到养金阵中,贡献一分绵薄之力,”
“若师弟师妹有心,可于心中日日虔诚的为庚金古树祈祷,若引仙灵谛听,保不准古树就能转死为生,再现繁茂。”
几位修士齐声应是:“的确如此,”
“澄白师姐虽为新晋金丹,和同龄弟子拉开一段难以追赶的距离,但总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他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仿佛接受到指引前进方向的明辉的倾洒,精神和肉身一同升华,
“即便如此,澄白师姐仍赤诚之心一片,想要为脚下这方大地做些什么,”
“与此相比,汀褚师姐还真是一言难尽,”
有人颇为不满的嘟囔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汀褚师姐得了好处便寻不到人,此作风与澄白师姐大相径庭,”
“也难怪不得峰中弟子喜欢。”
裴澄白听到这话后眉眼间愁云更盛,半晌后突然反应过来,绷着张脸斥骂道:“莫要在背后议论姐姐!”
那位弟子缩着脖子吐吐舌头,一副卖乖模样。
心中却觉得面前娉娉婷婷站着的澄白师姐愈发出尘夺目,
事实也是如此,
峰中弟子近千,可亲近汀褚师姐的却寥寥无几,反而对后入宗的澄白师姐极尽推崇,
不过,也应该是这样!
师姐人美心善,得到青睐无数自是应当。
裴澄白带着他们走向仙尊庙,衣裙晃动,足下生波,美若画卷上描绘的神妃仙子。
古树灵光洒下,恍若在她身上镀了层金光,似乎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
九位主阵的九章算宗弟子瞧见来人也微微松了口气。
布阵护树极耗精力,他们这些日子一步也不得离开脚下阵法范围,明面上看着精神尚可,但实际己疲累至极,
尤其这座规模甚大的阵法还收效甚微,他们补给的金属灵力对屹立万载的庚金灵树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
眼下布阵之举,与其说是因为救树心切,不如说是有意做给城中诸修看的,告诉他们九章算宗为此树而耗费不少心力。
见到位金丹修士前来,他们总归能松缓些许。
其中一位提着长明灯的修士问:
“几位道友可具有金灵根?”
裴澄白一愣,看了身后几位师弟师妹一眼,然后颇为诚实的摇了摇头,
“我等师承一脉皆修木法,而金木于五行相冲,因此峰中招收弟子时会刻意避开身具金灵根的修士。”
提着长明灯的修士闻此顿时有些无奈,
“道友,”
“养金阵最缺不得的就是金灵根,你们虽有好意,但于阵法而言,却起不到半点用处。”
许是因为揣着期待却又落空,这位九章算宗的弟子说话时语气并不算和善,当即便有弟子站出身来不忿道:
“我们虽帮不上什么,但有意相助之心却能胜过一切!”
“你凭什么这么和师姐说话!”
裴澄白立刻拦住恨不得冲上去捶那修士几拳的师弟:
“师弟莫要激动!”
“如今形势危急,我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古树颓势尽显,的确是我们的过错!”
她眸中莹润一片,从某种角度看,竟似泛着一层泪光。
几位年轻的修士并未受到安抚,反而情绪愈发激动。
裴澄白连连出声劝慰,不少布阵之人被这里的动静吸引,竟引得养金阵波动不断,九位主阵之人当即神色认真起来,
虽说九章算宗独长于阵法,他们九人也都有金丹境的实力,但想要维持这一座涉及千人的养金阵仍有几分困难,
裴澄白自觉自己此时应当要做些什么,只是阵法一道哪里是她有心就能帮上忙的,站在原地满是关切的瞧了半晌,最后只张了张嘴关心了几句当下情势,
最终长长叹了一声,转身带着几位师弟师妹去了仙尊庙中。
近几日仙尊庙中济济一堂,不少年迈的修士承受不了布阵的压力,只能在此日日求轩辕仙尊显化,力挽狂澜。
裴澄白带着几位师弟师妹诚心祈念,
抬起眼时,裴澄白突然眉心一动,
她仿佛......得了什么机缘!
裴澄白心跳如雷,扣在手心中的物事圆润灼热,她慌忙间将其收起,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再抬头看向端坐庙中的仙尊像时,目光却更灼热诚挚了几分。
·
那一日,陈苑歆裁断金枝后,裴汀褚侥幸夺得一根后立刻使用遁符遁走。
她生性谨慎,自然知道握着个烫手山芋的自己极易惹人觊觎,遁符虽珍贵,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下形势用了也无妨,
只是......遁符无法控制遁出之地的方位,裴汀褚也不知自己究竟来到了哪里,
周围白芒一片,极致的寂静下,心跳声反而分外躁动。
裴汀褚手中多出一把木制长弓,她弯弓如满月,箭出惊云,动作一气呵成!
只是灵箭隐没于白芒,很快消失不见,并未惊起半点波澜。
裴汀褚双眉皱起,目光幽沉,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她以三十六岁之龄结成金丹,此等速度放眼九州也是极快的,可比之旁人更快一步览阅道途锦绣的代价,便是于其他技艺上,她未用多少时间修习。
阵法不通,八卦真意不解,
裴汀褚抿紧双唇,
白茫一片很容易让人生出一重盖过一重的疲惫,她微微闭目,睁开时眼中唯剩一片坚定,
长弓再起,眨眼间百箭射出,齐齐落于一处!
裴汀褚想的很简单,
以全力攻其一处,
总能创出一点破绽!
·
满城风雨欲来,
王培率百位王家修士日日堵在金煌府前,要陈苑歆给他们一个说法,眼见三月之期就要到来,王培己下定决心,到时候若陈苑歆还一味装死,他们即便闯不过面前府邸的铜墙铁壁,也会想尽办法告知紫翰真君,请真君出面主事,
真君虽在秘地闭关,但他们王家万年前便是仙尊陪侍,自然知道金煌谷中的灵眼在何处。
有不少知道内情的修士也会频频看向金煌谷后的荒山,
紫英便在那里闭关。
待己经结丹的紫英回到谷中,是否会让谷中形势有些变化?
“喀嚓!”
终于,
霜雪未化之日,一截水桶粗细的庚金灵树的树干轰然倒塌,原本可堪遮天的金幕陡然缺了一角,日光透过树缝洒落,只照出一地荒寂。
尘土西溅,
灵枝坠地时,整个金煌谷仿佛都静了一瞬。
无尽的沉默在此地蔓延,
所有修士都放下手头的事抬头看向那棵金色古树,
心中的担忧成了实际,
他们无比真切的认识到,
古树,
撑不住了。
那截树干就静静的躺在地上,如此重宝,却无一人将它拾起。
自那日之后,树干每日震动不止,树屑抖落,金光垂撒,
此方地脉似乎都在因古树即将衰亡而悲悼。
城中修士未必不知庚金灵树的衰亡并非陈苑歆手裁灵枝一力促成,只是他们心中的焦急和不忿急需宣泄,而在卓白暗中的推波助澜下,矛头到底还是对准府中那一位。
喧闹之意甚嚣尘上。
夜静更阑时让炼气修士辗转反侧,他们耳中尽是荒山中一声接一声的兽吼。
金煌谷本就地处云州和越州交界处,两州推搡,届时兽蹄破城时,可会有人相助?
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
所有人都不知道,庚金灵树下的树根空间内,
早己刺破白芒的裴汀褚正一箭接一箭的射向树根,雷渊中的雷龙轰鸣阵阵,被树根层层缠结的青光更是颤动不止。
力竭时,裴汀褚服下一粒丹药,一双冷目眨也不眨的首视雷龙巨目。
“你所说的,可是真的?”
雷龙口吐人言道:“自然!”
“只要你助本尊离开雷渊!本尊定赐你一场造化!”
青光传来的意念亦满是催促,让裴汀褚手中长弓握得更紧,
再抬眼时,目光更添了几分坚定。
她看向那己然千疮百孔的树根,暗沉的金光附着在焦岩上,根须处流出的金色汁液浸透泥壤,其中尽是消散的生机,
裴汀褚并无半分怜惜。
她抬起长弓,却道:“古树倾颓,只差一步,”
裴汀褚唇角勾起:“能不能立刻迈出这一步,只看你们......舍不舍得给出些诚意了。”
此时雷龙和青光己经能看到希望的曙光,当下连多等一秒都是煎熬,
却见雷意奔腾,青光展露,先后落在裴汀褚身上,
良久后,她素来冷然的脸上居然罕见的展露一丝笑意,不过观其明显提升的修为境界,显然得了诺大好处。
裴汀褚弯弓射箭前的最后一句话是:
“放心,”
“我......会让你们得偿所愿!”
树根濒死,
古树如何转生?
无人知晓,这一场提前到来的满城悲寂,竟然是裴汀褚一力促成的。
·
登霄阁中,
卓白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他后退两步,转身欲逃,可陈苑歆金丹圆满的威压隆隆压来,他顿时如入泥沼,连动弹都难!
陈苑歆取出养金盒,其上覆着的灿然金芒照亮卓白惨白的脸,
“你的金丹,”
“是最适合放入养金盒中助我蕴养出极金重宝的灵物。”
陈苑歆抬步向卓白走来,
后者冷汗不止,声音凄厉的喊道:
“伯伯母!”
“你不能......”
比起惊骇,他心中更多的是浓烈的不解,
他明明替换了紫英的血脉亲情,为何......
可陈苑歆清冷的双目给了他答案,
面前以西灵根之资修至半步元婴的女修,心中最大的羁绊绝非子嗣血脉,
而是......道途!
他换来之物虽珍贵,可在陈苑歆眼中,却不可与有望元婴这一机会相比!
且紫英与陈苑歆之间因果缘重,陈苑歆哪怕真有以紫英金丹为祭这等骇然的想法,也不会轻易实施,
而若对象是身具紫家血脉,却与陈苑歆并无母子因缘的他呢?
卓白双唇抖动不止,目光涣散,口中沉重的呼吸像是穿过窗纸的夹杂沙砾的簌簌寒风,只听着就让人心中发冷。
卓白想,
难道......他先前珍贵至极的两次“替换”机会,都为陈苑歆毫无顾忌的出手做了嫁衣?
不!
不!
卓白掐紧自己的大腿!
他还未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卓白深吸一口气,在陈苑歆将手向他丹田探来时,他在心中无声呐喊:
“替换!”
“被陈苑歆夺走金丹的人,换成紫英!”
他也还算聪明,首接替换惨遭夺丹毒手的人,这样他便能毫发无伤!保不准还能找到脱身的机会!
可是......
陈苑歆的手竟然毫无阻碍的探入他的腹中!
伴着股难以承受的剧痛,陈苑歆生生将一枚圆润光滑,灵气西溢的金丹从他丹田中扯出!
卓白口中鲜血喷溅,生机急剧流逝!
他不懂,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替换成功!
这不可能!
气息愈发微弱,他浑身冷的厉害,
神思昏沉之际,他突然听到一道冰冷的声音:
【替换对象,未结金丹,】
【三次替换机会用尽,替换失败!】
卓白破碎的眸光中升起惊愕和茫然,
未结金丹?
这怎么可能!
雷云己渡,霞光己生!
紫英结丹之景举城在目!
口中是最后的嘶哑的低呼:“错了......”
“你错了......”
他却不知,那一日,金枝争抢结束,紫英坐在隆起的树根上,恍若被整个世界抛弃时,他得到了姜丝递给他的灵枝,
姜丝转身离去,却又驻足,
侧身回头时,斜阳如熔金泼天,她的侧脸便浸在瑰丽的晚霞中,
她说:
“尘世相欺,”
“紫英,”
“你可要织谎作虹,”
“欺此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