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暗礁藏锋

谢氏集团总部大楼,如同一柄冰冷的、首插云霄的灰色巨剑,矗立在临江市最繁华的金融区核心。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冬日里惨淡的天光,将行色匆匆的路人映照成渺小而模糊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压力,混合着中央空调的暖风、打印机的嗡鸣和键盘敲击的冰冷节奏。

法务部占据了大厦的整个三十七层。厚重的玻璃门无声滑开,一股更加浓郁的、属于纸张、墨水和法律条文特有的、冰冷而严谨的气息扑面而来。开放式办公区如同巨大的蜂巢,格子间排列整齐,穿着职业套装的男男女女伏案工作,电话铃声、低声交谈声、传真机的嘶鸣交织成一片高效而压抑的背景音。没有人抬头,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时间的亵渎。

“苏晚,见习助理。” 秦铮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他把我交给一个穿着深灰色套装、梳着一丝不苟发髻、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女人。她胸牌上写着“法务部行政主管:周敏”。

周敏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在我身上刮过。从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工装外套,到脚上那双沾着泥点的廉价帆布鞋,最后落在我空荡荡、只抱着一个装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和几支旧笔的帆布包上。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底深处那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审视,比任何言语都更刺人。

“跟我来。” 周敏的声音平淡无波,转身就走,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

我被领到开放式办公区最角落、紧挨着巨大复印机的一个小隔间。桌子上落着一层薄灰,旁边堆着几箱半人高的过期文件,散发着陈年的纸张霉味。头顶的灯光被巨大的复印机挡住大半,显得格外昏暗。这里与其说是工位,不如说更像一个被遗忘的储物角落。

“你的位置。” 周敏用下巴点了点,“工作内容秦特助应该跟你说过了。文件整理、归档、复印、扫描、信息录入。具体任务会有人分配给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公司有着装要求。明天,我不希望再看到你这身……打扮。” 最后两个字,带着冰冷的余韵。

说完,她不再看我,转身离开,像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任务。

我沉默地将帆布包放在落灰的桌面上,拉开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椅子坐下。冰冷的塑料椅面和桌面的灰尘触感真实。西周是忙碌而疏离的背影,巨大的复印机发出沉闷的预热嗡鸣,震得桌面微微发颤。空气里是纸张、墨粉和中央空调暖风的混合气味,冰冷而干燥。

没有欢迎,没有介绍,只有冰冷的排斥和毫不掩饰的轻视。这就是谢知宴给我的“跳板”。一块布满暗礁、冰冷刺骨的跳板。

但我没有时间自怨自艾。我拿出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放在桌角最显眼的位置。它是我与“知识”和“力量”之间,仅存的、也是最坚固的纽带。然后,我站起身,走向离我最近的一个看起来还算面善的年轻男职员。

“你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我是新来的见习助理,苏晚。” 我的声音尽量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谦卑。

那男职员正埋头在一堆文件里,闻言诧异地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即目光扫过我寒酸的穿着和角落的位置,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他随手从旁边堆积如山的文件里抽出厚厚一沓,足有半尺高,啪地一声丢在我面前。

“喏,这些合同扫描归档。扫描仪在那边。” 他指了指角落一台嗡嗡作响的老旧机器,“今天下班前弄完。文件名按合同编号命名,别弄错了。” 语气带着打发叫花子的不耐烦。

“好的。” 我没有丝毫犹豫,抱起那摞沉重冰冷的文件。纸张边缘割着手指,沉甸甸的重量压得手臂发酸。我走到那台散发着热气和墨粉味的扫描仪旁,笨拙地开始操作。扫描速度慢得像蜗牛,机器不时发出卡纸的刺耳警报。我蹲下、站起,清理卡纸,调整角度,重复着枯燥机械的动作。灰尘沾满了手指和袖口,腰背因为长时间的弯腰而酸痛僵硬。

时间在扫描仪的嗡鸣和纸张的翻动声中缓慢流逝。午饭时间到了,格子间里的人三三两两结伴离开,餐厅方向传来隐约的谈笑声。没有人叫我。我默默地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早上在街边买的、早己冰冷的馒头,就着保温杯里的白开水,在复印机巨大的阴影里,一口一口地啃着。馒头又冷又硬,噎得喉咙发紧。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繁华都市的车水马龙,与我此刻的冰冷狼狈形成讽刺的对比。

下午,任务接踵而至。

“苏晚,把这些案卷送到档案室!按年份和编号归档!动作快点!”

“苏晚,复印机没墨粉了!去库房领两箱!”

“苏晚,这堆废弃文件,搬到楼下碎纸间处理掉!”

“苏晚,去楼下前台取个加急快递!”

指令冰冷而急促,带着理所当然的驱使。我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三十七层巨大的空间里来回穿梭。高跟鞋磨破了脚后跟,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抱着沉重的文件箱或墨粉箱时,手臂的肌肉酸痛得发抖。汗水浸湿了额发,黏在冰冷的皮肤上。那些穿着光鲜、步履从容的法务精英们,如同生活在另一个平行世界,偶尔投来的目光,带着怜悯、好奇或纯粹的漠然。

我低着头,沉默地完成每一项指令。没有抱怨,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在经过某个挂着“高级合伙人”名牌的独立办公室时,目光会极其短暂地扫过门牌——**陈明远**。那个在购房合同范本上出现的名字。他办公室的门紧闭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

首到傍晚,华灯初上,格子间里的人陆续离开。巨大的办公区只剩下零星的灯光和我这边扫描仪还在固执地嗡鸣。

周敏踩着高跟鞋,如同幽灵般出现在我的隔间外。她将厚厚一叠打印纸丢在我桌上。

“这些是明天各部门会议需要的材料,两百份,双面复印,装订好。”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区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明早八点,放到我桌上。”

说完,转身就走,没有给我任何回应的余地。

我看着桌上那堆如同小山般的纸张,再看看旁边那台老旧的、仿佛随时会罢工的复印机。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脚踝处的疼痛一阵阵传来。

但我没有动。只是沉默地坐回椅子,拿起最上面一张纸。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页眉和页脚——这是前世在律所打杂时养成的习惯。

页眉是谢氏集团的Logo和“内部文件”字样。页脚是文件编号和页码。

内容……是关于集团旗下一家名为“星辉地产”的子公司,近期一个高端住宅项目的工程进度汇报。数据详实,图表清晰。

看起来就是一份普通的内部通报文件。

然而,就在我目光扫过其中一页的工程款项支付明细时,一个极其细微的异常,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下,泛起了涟漪!

在支付给“宏图建材有限公司”的一笔高达两千三百万的款项后面,标注的收款账号,末尾几位数字……与那份股权变更摘要里,谢知珩控股的另一家空壳公司“启明星投资”的某个隐秘账户尾号,高度重合!

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宏图建材?星辉地产的供应商?支付两千万?收款账户疑似谢知珩控制的空壳公司?

一个模糊却极具爆炸性的可能性瞬间在脑海中成型——洗钱!或者……挪用!

谢知珩利用其控制的空壳公司“启明星”,伪装成供应商“宏图建材”,从谢氏集团旗下的星辉地产项目套取巨额资金!这份看似普通的工程进度汇报,里面却藏着一条隐秘的、流向谢知珩的财富管道!

巨大的复印机还在嗡鸣,噪音在空旷的办公区里回荡。我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手里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指尖却冰凉一片。

暗礁之下,藏着的不是淤泥。

是淬毒的刀锋!

而这份需要复印两百份、明天一早就要送到周敏桌上的“普通”文件……是谢知珩递过来的、足以砍向他自己的刀柄?还是……他故意抛出的、试探我的诱饵?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霓虹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将室内切割成光怪陆离的碎片。我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的办公区,落在远处那扇紧闭的、挂着“陈明远”名牌的门上。

这个与“辉腾贸易”走私案律师同名的高级合伙人……他在这条隐秘的资金流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深渊的暗流,远比我看到的,更加汹涌,更加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