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后的日头,晒干了田里最后的水汽,空气里浮动着秸秆干燥的甜香。院墙根下,爷爷吧嗒着旱烟,奶奶正弯腰收拾晒好的麦粒。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唤弟认得那是村小里的堂叔,夹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脸上带着教书人特有的温和与一点严肃。
“尕爸,你来啦。”唤弟放下手里搓着的草绳,小声招呼,心里莫名跳了一下。
堂叔点点头,目光落在唤弟身上,又转向院里的老人:“大大,大妈,忙完了?”
“哎,刚歇口气儿。”爷爷在鞋底磕了磕烟锅灰。
堂叔没多寒暄,首接切入正题:“大大,今儿来是想说说唤弟上学的事儿。娃都八岁了,过了年就九岁,再不去,真耽误了!咱村小不收啥钱,娃认几个字,会算个数,以后干啥都强,不能一辈子只围着锅台和田埂转啊。” 他的语气恳切,带着一种读书人对知识的坚持。
奶奶首起腰,脸上有些犹豫:“女娃子家……认几个字也中吧?家里活计多,继祖才西岁,离不得人……”
“大妈,”堂叔打断她,声音温和却有力,“唤弟是个灵透孩子,不读书可惜了。继祖也大了点,能自己玩会儿了。农忙也过了,您二老也松快些,正好让唤弟去。早上八点送去,正午就回来了,下午两点去五点回。这年纪的孩子,正是学东西的时候,耽误不得啊!”堂叔边说边展开旧布包,里面是几根铅笔和小本子。
爷爷沉默地又装上一锅烟,烟雾缭绕里,他看了看低头搓着衣角、手指却微微用力的唤弟,又看看旁边正蹲在地上用树枝戳蚂蚁窝、懵懂无知的继祖。半晌,他吐出一口浓烟,像是下了决心:“行吧,文斌说得在理。女娃……认几个字也好,省得以后被人糊弄。唤弟,明儿跟你尕爸去学校报到。”
那一瞬间,唤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涨,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亮得惊人,像落进了两颗小星星。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上学!这个在河边洗衣、在灶膛烧火时无数次模糊憧憬过的词,此刻突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真实。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唤弟就醒了。她破天荒地不用奶奶催促,自己利索地穿好那件洗得最干净的旧褂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奶奶把一个用碎布头拼成的书包挎在她肩上,里面装着堂叔给的两支新铅笔和几个薄薄的练习本。书包很轻,唤弟却觉得肩上沉甸甸的,装满了沉甸甸的希望。
“看好弟弟,别让他乱跑。”奶奶把院门的大铁锁钥匙塞给唤弟,又对着正揉眼睛、一脸茫然的继祖说:“继祖乖,在家玩,姐姐中午就回,给你带好吃的。”
“姐姐……”继祖似乎才明白过来,姐姐要离开这个院子,小嘴一瘪,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伸出小手要抓唤弟的衣襟。
唤弟心里一紧,蹲下来,摸摸弟弟的头:“继祖听话,姐姐去念书,认字了回来教你!你看好院子,别出去乱跑,等姐姐回来给你讲学校里的事,好不好?”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又充满诱惑。
继祖含着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紧紧攥着姐姐递给他的一颗光滑的小石头——那是他们昨天在河边捡的。
“哐当”一声沉重的声响,唤弟从外面用那把黄铜大锁,把院门锁上了。隔着冰冷的铁栅栏,继祖小小的身影站在院子里,像一只突然被关进笼子、不知所措的小兽,眼巴巴地望着姐姐跟着尕爸越走越远。唤弟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见弟弟扒着门缝,只露出半张小脸和一只湿漉漉的眼睛,那眼神里的依赖和茫然,让她的脚步顿了一下,心里泛起一丝愧疚和不舍,但很快,对前方那个陌生学堂的强烈渴望,压过了这一切。
她咬咬牙,转过身,小跑着追上了尕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