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倒像走马灯，但怎得是这般精巧？”
众贵女目光灼灼地凝望着托盘中的玲珑宫灯。
六个角上俱坠着宫铃，内里采用镂空双层嵌套设计，中间糊了层薄纱。
宫女轻轻拨动顶上的机关，内里的剪纸影戏便流转生辉。随之宫铃发出悦耳之声，比普通的走马灯精巧数倍。
“这是内廷司新制的璇玑灯，取天工开物之意。”
长公主笑道，“今日诗会拔得头筹者，本宫便将这盏灯赏赐给她。”
京中贵女们平素锦衣玉食，唯在时新巧物与才女雅名上较劲，闻言都眸光流转。
“限时一炷香，超时不得诗作者便自动认输了。”郡主添话。
南安王府的乐伎轻拨弹唱，香气袅袅，众姑娘皆铺陈纸笔低头沉思。
探春自知才情比不过黛玉湘云宝琴宝钗等人，却也不想放过这个露脸的机会，低沉一口气，正欲抬笔。
一盘墨汁泼在了探春新作的裙子上。
坐在探春身旁的林瑛玉面露歉意，“手抖了。”
先前眼热林家姑娘出挑的贵女笑出声，“听闻林家大姑娘自幼养在蛮荒之地，莫不成西北苦寒，连笔和砚台都不曾用过？”
林瑛玉没有反驳，只向探春道歉，“三妹妹，我车架上备了衣裙，先去换一身吧？”
探春犹豫地看了眼己燃至一半的线香，起身向长公主与郡主告恼后离席。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孝行长公主悄悄问黛玉，“你姐姐此举何意？”
黛玉摇头，眸色却是镇定。
“阿姐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
孝行长公主闻言并未多言。
厅中线香燃尽，最后一节香灰吹落，众人也都整理试卷交由宫人送至孝行长公主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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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回到车架上，换下了被墨水污染的衣裙。
林瑛玉身量较高，衣裙穿在探春身上长了一截，探春不得己只能提着衣摆慢慢往回走。
王府今日宴客，园中并无散落的下人。
探春与林瑛玉并排走在小路上，婢女在前头引着她们路过一座大山。
山中建造八仙洞，洞中深幽广阔。
婢女己然走至前端，探春因洞内日光微弱，只得小步前行，渐渐与婢女落开了差距。
林瑛玉也不急，反正自己不会作诗，这诗会的风头与自己无干。
探春忽而停下脚步，眸光幽深，轻声道：“瑛姐姐，你是故意的吗？”
“什么？”林瑛玉有些疑惑。
“你方才是故意打翻砚台，将墨汁泼到我裙子上的吗？”
探春眨了眨双眼，没有丝毫恼意的双眸显得极为纯澈，似乎只是为了寻求一个真相。
“你是习武之身，即使真如那个姑娘所说不熟悉笔墨纸砚，也不会失手将墨泼在我裙子上。”
守孝期间，探春曾派人来探望过，知晓林瑛玉会舞枪。
而且林家独立于贾家财务之外，林瑛玉识字看账，不会用笔墨纸砚只是搪塞外人的借口。
“为了让你不在郡主与太妃面前露脸。”
清凌的嗓音在幽静的洞中响起，探春心神动摇，可也只是一瞬便被自己掐灭。
林瑛玉没有说实话。
林瑛玉与赵姨娘说的那番话，赵姨娘告诉了探春。
探春夹在赵姨娘与王夫人之间，血脉与礼法牵扯得她进退两难。
园中诸位姐妹对赵姨娘颇有微词，平日在探春面前都只做不知，好似没有赵姨娘这个人。
独林瑛玉为了她好言规劝赵姨娘。
纵她另有盘算，单凭这份体察入微的心思，己教探春暗自惊叹。
林瑛玉不会是拜高踩低之辈。
探春不信，“林妹妹己得长公主青眼，纵使旁人得了南安郡王府欢心，也断不了你们姐妹的这份盛宠。”
“好吧，那我便告诉你实情。”
林瑛玉面露挣扎，下定决心般地压低声音，在探春耳边道。
“诗作优劣本有人定，若让你写，定然会称赞郡主芳尘，祝祷王府繁荣昌盛。你的规整诗句落入郡主与太妃眼中，反而会被视作可操控的棋子。”
探春一头雾水，“还请瑛姐姐明示。”
林瑛玉缓缓叹了口气。
“我曾做过一个梦。”
“梦中你被太妃认作义女，顶替郡主远嫁和亲。”
探春不定定望进林瑛玉眼底，想寻得一丝玩笑之意，却只看见林瑛玉眼中的悲悯之色。
探春掐着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是贾家女，我的长姐是宫中嫔妃，我名义上的舅舅官至九省统治。太妃让我替嫁，置贾王两家脸面于何地，又置娘娘脸面于何地？”
林瑛玉不说话。
探春的心沉了两分。
洞中幽凉，遮天蔽日的石壁消解暑热，置身其中，一股股凉气萦绕全身。
探春忽而被惊出了一身的凉意。
“瑛姐姐......”
探春听着自己声音发颤，“梦里还有别人吗？”
佛经中梦常有预言警示之意，探春素日跟着王夫人听讲佛经，信奉佛家因果之说。
她比谁都清楚，外人看着花团锦簇如日中天的贾家，内里有多少见不得人的脏事。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探春还欲追问，林瑛玉却扯开话题。
“我只是好奇，梦里的你为何会同意替嫁。只要你拒绝，老太太与二太太不会强绑你替嫁。”
虽说是太妃主动找上门来暗示，但那时荣国府还未抄家，爵位尚在，探春不同意，太妃也会另寻旁家。
林瑛玉曾以为探春是将自身荣辱系在贾家兴衰之上，甘愿牺牲小我保全家族。
但几番接触下来，探春的聪慧敏锐尤胜过自己的想象。
那时的探春怎会不知，替嫁和藩救不了颓势己定的贾家。
探春思索了半日，苦笑道，“若真有那么一日，南安王府的替嫁之法，说不定能博得一线生机。”
此话说完，只听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探春匆匆道：“瑛姐姐，多谢你。今日这番话我只当没听过，你莫再对别人提。”
南安郡王奉旨靖边，尚未出发就传出战败和亲的预言。此事若被旁人听去，林瑛玉难逃灾祸。
林瑛玉冒着风险也要将此事告知，探春心中十分感激。
脚步声己至眼前。
原是领路的婢女见林瑛玉与探春久久未跟上，担心她们在八仙洞内迷了路，便折返回来。
探春端出一方笑意，似是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一般，跟着婢女往前走去。
林瑛玉落在身后，望着那道窈窕身影。
她到今日才看懂探春。
探春从未放弃过自己，即使是原书中她为了拯救贾家远嫁和藩之时。
大观园里的女儿们，有的能拼着血泪挣出金笼，有的却化为茫茫大雪下的一粒尘埃。
林瑛玉踌躇。
她忽而有些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