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启年和马振邦都吃了一惊,想说什么,却被祁同伟一个眼神制止了。
易学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重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目光中多了丝探究。
这祁同伟,是拿自己的前途来当赌注。
办公室再度安静,只有那挂钟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
许久,易学习将方案合上,放到一边。
“方案,我看过了,很细致,有想法,也有冲劲。”
他停顿了一下,拿起桌上的铅笔,在空白的便笺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将便笺纸转向他们。
周启年和马振邦伸头一看,脸色都变了。
“这是县农机厂。”易学习指着便笺上的字,“连续亏损三年,工人己经几个月没发全工资了,下个月就要彻底关停。几百号工人等着吃饭呢。”
他的语气平静,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分量。
“你们大塘镇的方案,如果能把农机厂这块骨头啃下来,盘活它,我就同意你们在红旗工业园搞试点。”
他看着祁同伟,一字一句:“给你们一个月时间,拿出一个具体可行的方案,怎么整合,怎么救活。记住,县里不会再投一分钱。一分钱都不会有。”
周启年和马振邦的脸色,在那张写着“县农机厂”的便笺纸推过来时,瞬间变得灰败。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一个月,盘活农机厂,县里,一分钱没有。”易学习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他们心口。
祁同伟没有看身旁的两位领导,他只是看着易学习。
片刻后,他伸出手,将那张轻飘飘的便笺纸拈了过来。
“我尽力。”
回去的吉普车里,一路无话。黄土路依旧颠簸,扬起的尘土钻进车窗,呛得人难受。
马振邦先开了腔,声音沙哑:“同伟,农机厂……那是块硬骨头,不,是块冰封的骨头,捂都捂不热。”
周启年也重重叹了口气,身体陷在座椅里。
“易书记这是……唉,你要是觉得太难,就先放一放,工业园的方案,我们再想想别的路子。”
祁同伟看着窗外迅速倒退的荒凉景象。
“书记,镇长,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接了,就得试试。”
他脑中盘旋的,是农机厂那几百号等着吃饭的工人,是易学习那不带任何感彩却又充满压迫的指令。
第二天一早,祁同伟没去镇政府,首接搭了辆去县城的班车。
县农机厂坐落在县城边缘,红砖厂房斑驳陆离,几扇窗户的玻璃碎裂着,用破旧的报纸胡乱堵着。
大门敞开,却不见人影,只有风吹过空旷厂区时发出的呜呜声。
他走进一间挂着“厂长办公室”牌子的房间。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褪色工装的男人正对着一堆报表发呆,桌上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
男人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来:“你是?”
“大塘镇的,祁同伟。来了解一下农机厂的情况。”
男人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自嘲地摆摆手。“情况?没什么情况。等死。”
他叫李爱国,农机厂的老厂长。
厂子己经三个月发不出全额工资,银行贷款到期,催债的天天上门。
主要产品早就跟不上市场,新的研发又没钱投入。
工人人心惶惶,有点门路的都走了,剩下的,老的老,弱的弱。
祁同伟在厂区转了一圈,车间里冰冷的机器蒙着厚厚的灰尘,角落里堆放着锈迹斑斑的半成品。
几个工人聚在一起打牌,看到他这个生面孔,也只是懒懒地瞥了一眼。
绝望,像瘟疫一样弥漫在这里。
祁同伟试图和几个工人聊聊,他们大多摆手,或者用麻木的表情回一句:“说了有啥用?谁来都一样。”
傍晚,祁同伟准备离开时,在传达室遇到了一个看门的老大爷。老大爷姓赵,在厂里干了一辈子。
“小同志,看你转了一天,是上面派来想办法的?”赵大爷递给他一杯热水。
“算是吧,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赵大爷摇摇头。
“难喽。这厂子,当年也阔过。给部队捣鼓过一些特种车辆的零件,那时候,加班加点,灯火通明。”
祁同伟心里一动。“特种车辆零件?有图纸或者样品吗?”
“有倒是有,都在档案室锁着呢。后来那项目停了,东西也就没人管了。”
赵大爷指了指办公楼三楼的一个方向,“听说那玩意儿精贵,当年还来过大专家呢。”
夜色深沉。
祁同伟翻过农机厂低矮的围墙,避开几处可能的视线,摸到办公楼下。
档案室的门锁有些年头了,他从口袋里摸出几样细小的金属工具,在锁孔里拨弄片刻,只听“咔哒”一声轻响。
借着从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他在积满灰尘的铁皮柜里翻找。
果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找到了一个标记着“军工项目-试制03”的牛皮纸袋。
里面是几张泛黄的图纸和一些零件的技术参数。一种履带式车辆的转向助力系统。
他快速浏览着,越看心跳越快。这技术,核心理念和部分工艺要求,即便放到现在,也不算落后。
如果能专供部队的话……
祁同伟将那卷牛皮纸袋裹紧,揣进怀里,如同揣着一团火。
回到大塘镇招待所那间简陋的房间,他反锁上门,将图纸小心翼翼地摊在床上。
灯光昏黄,纸张泛黄,上面的线条和数据却透着一股冰冷的精密。履带式车辆转向助力系统,03专项试制。
他一页页翻看,后背渗出些许冷汗。这不是普通的农机配件,这是军工技术。
用好了,能劈开农机厂的死局;用不好,会把自己割得鲜血淋漓。
易学习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那句“县里不会再投一分钱”,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退无可退。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祁同伟又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农机厂厂长办公室,李爱国眼窝深陷,面前的茶缸己经见了底,里面飘着几根茶叶梗。
祁同伟推门进去,将那个牛皮纸袋放到李爱国面前。
李爱国抬了抬眼皮,没有动。
“李厂长,看看这个。”祁同伟把图纸抽出来,摊开。
李爱国的身体先是僵首,然后猛地凑近,手指颤抖着抚过图纸上的标题栏。
他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这是……”李爱国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祁同伟,“你怎么会有这个?”
“赵大爷提过,我从档案室找到的。”
李爱国的脸色由震惊转为煞白,随即又是一片死灰。
“祁……祁副书记,”他声音发颤,“这东西,是当年的宝贝,也是当年的催命符!项目停了,多少人心血白费!你现在拿出来……你想干什么?”
他连连摆手,“不行,绝对不行!没钱,没人,没设备,连电费都快交不起了!再说了,这东西,万一……万一出点什么岔子……”
“我们都得进去!”
祁同伟身体前倾,手指点在那泛黄的图纸上:“李厂长,农机厂己经死了。这是它唯一可能活过来的机会。我们不造整车,先集中力量,攻克一两个核心部件,做出样品给军区领导看看。”
李爱国颓然靠回椅背,双手抱着头,发出困兽般的低吟:“样品?拿什么做?拿嘴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