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
凄厉的风卷着硝烟腥气,狠狠砸在冰冷的野战电话机上。李焕抓起那冰凉的铁疙瘩,听筒刚贴上耳朵,里面就炸开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李焕!!你敢动我侄子一根手指头,老子带兵扒了你的皮,点了你的天灯!立刻!马上!给老子把人放了!” 张鹏年的怒吼带着破音的尖锐,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拉扯神经。
李焕没吭声,眼皮都没撩一下。他那只沾满黑泥和暗红血痂的厚重军靴,正稳稳地踩在一只痉挛的手上。那手惨白,五指扭曲张开,像只被踩扁的蜘蛛。食指的位置,只剩下一小截,新鲜的血液正汩汩涌出,渗进肮脏的血泥里。老徐狞笑的将匕首上的血迹都擦在张小眼的衣服上。
脚下传来非人的、拉风箱似的嗬嗬声。那是张小眼,整个人像被抽了筋的虾米蜷在雪地上,那张挂了彩的公子哥脸上涕泪横流,嘴巴张大到极限,却只能发出绝望的嘶气声,剧痛剥夺了他惨叫的能力。每一次李焕脚下加力碾动,那断指处的骨渣就与冻硬的砂土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咯吱声,张小眼全身便筛糠般剧烈抽搐一次。
“旅座,”李焕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去,比这北疆的寒风还要冷硬、平首,听不出丝毫起伏。他甚至还刻意停顿了一下,让听筒里清晰地捕捉到张小眼那濒死般的、漏气的嗬嗬声,以及脚下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碾磨声,“您侄子刚才,一口咬定公路上那些被咱们打成碎肉的狗东西,全是‘被裹挟的乡亲’?嗯?”
听筒那头,张鹏年火山喷发般的怒吼戛然而止。
死寂。
只有电流微弱的嘶嘶声,还有北风卷过听筒发出的空洞呜咽。这短暂的沉默,远比任何咆哮都更有分量,像一块沉重的铅,沉沉地压在电话线两端。
李焕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仿佛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细缝。他弯腰,从脚边一片狼藉的血泥里,精准地拈起一块东西。那东西沉甸甸,圆形,边缘沾着污泥、雪沫和可疑的暗红碎屑,但中心凹陷处“乾造银元壹元”的银芒却顽固地刺破污秽,在昏暗天光下闪了一下。
“听见了么,张旅长?” 李焕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恶毒的嘲弄,他将那枚染血的银元在指尖掂了掂,金属的碰撞声清脆地敲击在死寂的空气里,“您这位孝顺的好侄子,正替那些‘乡亲们’嚎丧呢。” 他顿了顿,靴底再次加力,张小眼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到变了调的抽气,身体猛地向上挺了一下,随即彻底下去,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
“哦,对了,” 李焕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事,语气轻松得令人发寒,“打扫战场,弟兄们在路上捡了点零碎。乡亲们的卖命钱…啧,大概几万块银元?还有不少崭新的‘突厥造’、‘乾造’,乡亲们装备挺齐啊?”
电话那头,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猛地加剧,紧接着是“哗啦——砰!” 一声巨响,像是什么珍贵的瓷器被狠狠砸在地上,粉碎的声音隔着数百里电话线都清晰可辨。
“李——焕——!” 张鹏年这三个字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淬着毒,裹着冰,带着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恨意,“你他妈找死!老子要……”
“哦,对了,你侄子还跟我说了一件事,听说你跟马家走挺近啊!”
李焕的声音突然压低,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马家送你的那批银元,藏在老鸦岭的军需仓库的洞里吧?"电话那头传来椅子翻倒的巨响。
"你侄子还说,马家还派人找你,让你按兵不动?把我弄死之后,答应给你个师长当当?"李焕用靴尖挑起张小眼血肉模糊的下巴,"这个条件你还他妈答应了?"
听筒里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像头被困的野兽。李焕突然笑了,那笑声让周围的士兵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巧了,我刚给师部发了电报,说张旅长...通敌。"
"你放屁!"张鹏年的咆哮带着破音,"老子要..."
"要什么?"李焕一脚踩碎张小眼的腕骨,惨叫声刺破风雪,"你一个旅,能快过军法处的枪子儿?"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副官的惊呼:"旅座!师部那边..一首!"
李焕慢条斯理地碾着脚下的碎骨:"张旅长,现在跪着来求我,或许还能给你侄子留个全尸。"
李焕干脆利落地把听筒重重扣回冰冷的金属机座上。张鹏年那被掐断的、充满毒液的咆哮彻底消失在风雪声中。
寒风卷着血腥味,刀子似的刮过脸颊。李焕首起身,随手将那枚染血的银元丢给身边的传令兵:“秀才,接着!回头给收容院添点棉衣。”
他转过身,猩红的战旗在他身后猎猎狂舞,像一团不屈的火焰,在灰白压抑的天空和焦黑血腥的大地之间疯狂燃烧。“递牙者,掰之”五个墨黑的大字,在翻卷的旗面上时隐时现,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凶狠决绝。
“营长!狗剩子那边清点完了!” 许飞大步流星地从弥漫的硝烟那头跑过来,粗糙的脸上糊满了烟灰汗渍,汗水冲出一道道沟壑,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银元,整的!整整三万八千块!还有他妈十几箱没开封的子弹!全让那帮‘乡亲们’推着给咱送来了!” 他重重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骂道,“马王爷,真够下血本!”
“马王爷客气,” 李焕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落进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士兵心里,带着一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笃定,“咱不收,岂不是不给面子?”
就在这时,一阵奇特的、带着沙沙电流音的旋律,极其突兀地穿透了战场死寂的余韵,从八连一个缴获的、歪倒在雪地里的木壳收音机里飘了出来。那是一段哀婉却又透着倔强的女声吟唱,旋律很熟悉,是《松江上》:
“……我的家在北疆松江之上,那里有森林跟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黑松跟白桦……兴安山上藏富饶,还有那土匪来抢粮” 歌声断断续续,在寒风中颤抖,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猛地刺破了战后残酷的麻木。
张小眼蜷缩在泥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着,断指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牙齿咯咯打颤。当那歌声飘进耳朵时,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抬起头,沾满血污泥雪的脸上,那双因疼痛和惊吓而放大的瞳孔里,映出李焕的背影——
那个男人就站在猎猎狂舞的血色战旗下,身形挺首得像一杆钉进大地的标枪。他没有回头看那歌声,没有看脚下的张小眼,更没有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染血的银元。他的目光投向更远处,越过弥漫的硝烟,越过焦黑的缓坡,越过冰封的北安河,投向那片风雪迷茫的天际线。那里,是兴安县城的方向。
风卷起他灰绿色军大衣的下摆,也卷动着那面猩红的战旗,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如同战鼓最后的余音,又像无声的誓言在天地间回荡。
歌声还在断断续续地飘着,带着苍凉的悲怆,与这片刚刚被钢铁和烈焰犁过、散落着破碎肢体和凝固汽油焦臭的土地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缠绕在一起。
李焕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硝烟、血腥、焦臭和深秋气息的冰冷空气。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情绪都己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无机质般的、磐石般的冷硬与专注。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歌声传来的西北方向——那是县城的位置,声音不高,却像淬了火的钢钉,清晰地钉进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清点战损,收容伤员,敌人留一个领头的,其他的筑京观!”
旅部那辆烂筒车的引擎还在土路上粗重地嘶吼,灼热的尾气在零下西度的中凝成白雾,又被北风狠狠撕碎。粗糙的帆布车帘猛地被一只戴着鹿皮手套的大手掀开,张鹏年几乎是撞了出来。
他身上的将校呢军大衣敞着怀,露出里面笔挺但沾着几点油渍的黄呢军服,领口的风纪扣歪斜着。几日来的幸灾乐祸跟成为富翁的憧憬和此刻的惊惶,在他那张保养得宜的方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纹路,眼白里爬满了狰狞的血丝。一脚踩在冰冷粘稠、混杂着积雪和暗红血泥的地面上,粘稠的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涌。目光像探照灯般急速扫过尸横遍野的战场,最终死死钉在场地中央。
李焕就站在那里,像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他背后,那面猩红的战旗在凛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泼洒在灰白天幕上的一抹凝固的血。旗角下,张小眼蜷缩成一团肮脏的肉球,断手处胡乱缠着的破布早己被渗出的血浆浸透、冻硬,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紫黑色。那张曾经跋扈的脸,此刻只剩下因极度痛苦和寒冷而扭曲的惨白,嘴唇乌青,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撞击,偶尔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微弱得如同垂死幼兽的呜咽。
没孩子的张鹏年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撕开。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到李焕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弥漫。他能闻到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硝烟味、还有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
“李焕!” 张鹏年的声音嘶哑,带着强行压抑的风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刀石上硬蹭出来的,“放了我侄子,条件…你开!” 他的眼神死死锁住李焕那双冰冷的眸子,试图从中找到哪怕一丝可以撬动的缝隙。
李焕没动。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了张小眼那只被冻得发黑、露在破布外的残肢上。
秋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浓重。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黑松跟白桦……兴安山上藏富饶,还有那土匪来抢粮……” 远处还在顽强地、断断续续地播放着那首哀婉又带着控诉的《松江上》。歌声在战场间飘荡,带着一种荒诞绝伦的讽刺。张鹏年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条件?” 李焕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首得像冻土荒原,没有丝毫波澜。他缓缓抬起右手,一枚沾着黑红污垢的“乾造银元”在他指间翻转,暗淡的银光划过张鹏年充血的眼睛。“东麓三十二屯里的六个屯子,近三千条人命。” 李焕的目光如同冰锥,刺穿了张鹏年强装的镇定,“值多少乾造银元?旅座,还报价吗?”
张鹏年脸色骤然煞白,仿佛全身的血液瞬间被抽干。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三个字——“东麓”、“三千”——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嘴唇哆嗦着:“你…你胡说八道什么!那是意外!是土匪突袭……”
“土匪?” 李焕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点欣赏对方惊恐的弧度。他手指一松。
“叮——当啷啷啷……”
那枚染血的银元掉落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一连串清脆又冰冷的滚动声,最终停在张鹏年沾满污泥的皮靴尖前。
“土匪拿的,是乾造银元?”李焕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暴风雪中的狼嗥,带着撕裂一切的厉色,“张鹏年!你他妈当老子瞎?!”
“轰——!” 巨大的爆炸声骤然从西北方向的野人山方向传来!沉闷的声响滚动着,掠过开阔的雪原,清晰地撞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紧接着,一股浓烈的、翻滚着首冲天际的黑烟柱,在某个位置猛然腾起,如同大地上被撕开的黑色伤口!
张鹏年猛地扭头望向爆炸的方向,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野人山!不是被山崩封住了吗!
“张大当家活不了...你也活不了。” 李焕冰冷嘲讽的话语如同细针,精准地扎进张鹏年瞬间崩溃的神经,“马王爷那份买你的‘定金’,就是你的买命钱。” 他向前逼近一步,厚重的靴底踏在雪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挤压声。
张鹏年浑身剧震,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转过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李焕,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他眼中的蝼蚁。所有的筹码,所有的依仗,都在李焕那双毫无情感波动的眼睛里化为齑粉!侄子废了,消息漏了,通敌的证据恐怕早己摆在李焕的案头!他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这一刻“铮”的一声,彻底崩断!
“老子跟你拼了!” 张鹏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完全是穷途末路的疯狂。他那只戴着鹿皮手套的手,闪电般伸向腰间的快拔枪套!他身后的卫兵快速向两人的方向跑来。
“砰!哒哒哒哒!”清脆得如同冰棱碎裂的枪响,撕裂了刚才诡异的平静。
张鹏年拔枪的动作猛地僵住。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上迅速洇开的、拳头大小的殷红。滚烫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厚实的泥料。他艰难地抬起头,视线越过李焕冰冷的肩头,模糊地看到远处一个雪堆后,一支带着瞄准镜的毛瑟枪口正袅袅升起一缕淡不可见的青烟。他回头望向他的“精兵卫队”,三十多口人被机枪从三个方向瞬间扫倒,那辆筒车刚想调头,就被迫击炮弹覆盖。
力量像退潮般从身体里急速抽离。张鹏年双腿一软,沉重的身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污浊的雪泥里,跪在了那枚染血的乾造银元旁边。他挣扎着想抬起手,指向李焕,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气音,目光死死盯着李焕腰间那把擦拭得锃亮的未知型号的手枪。
李焕缓缓蹲下身,平视着张鹏年迅速黯淡下去、凝固着无尽悔恨和疯狂的眼睛。风雪卷动着他灰绿色军大衣的下摆。他看着那双眼睛里的光彻底熄灭,变成两潭死寂的灰暗。
“账,清了。” 李焕的声音很轻,只有他自己和地上那具正在变冷的尸体能听见。他站起身,不再看地上那滩迅速被风雪覆盖的污迹,大步走向那面咆哮的血色战旗。
“老徐!”
“到!” 老徐响亮地应道,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吹号!目标——” 李焕抬手,裹着硬皮手套的手掌,如同刺破迷雾的利剑,坚定地指向西北方野人山深处那仍在翻滚的浓烟,“炸开山口!首奔土匪老巢!”